崇祯十四年十一月,伴随着盖有皇帝玺印的朱红告示,运河沿岸的每一个码头、每一座仓廪、乃至所有相关州县的衙门口和城门边。
这道最新的圣旨,其核心简单直接,却直指漕运积弊的根源——人。旨意完全围绕着三个关键词展开:“涨薪!考核!招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漕运乃国之大脉,吏治不清,则脉络不通。朕决意革新漕运人事,激浊扬清,特颁新规如下:
广开才路,唯才是举!即日起,所有漕运相关职位,无论出身、无论过往、无论年龄,但有一技之长,愿为朝廷效力者,皆可至各地漕运分司报名参试!一经考核通过,即刻录用,查看期三个月,查看期内同享俸禄。
汰弱留强,能者居之!现任所有漕运吏员,一律参加新政考核!考核其读写算数、律例熟知、实务操作。考核不通过者,立予革退!拒不参考者,视同弃职,亦立即开除,绝无姑息!
厚禄养廉,长治久安!所有通过考核、留任及新招录之吏员,皆重新订立雇佣契约。首契以五年为期。兢兢业业、连续两次考核获评良好以上者,可续签十年长契,以示朝廷信重。
其俸禄,自崇祯十五年起,每年递增一成,直至增至现有俸禄之两倍为止! 此后,连续两年考评为‘全甲’最优者,俸禄可再上浮两成!”
圣旨最后明确:“此新规,于漕运系统试行三年。三年之内,但有成效,便为定制,推广天下诸司!”
对于那些长期被排除在体制之外、有才难施的寒门子弟和能人巧匠而言,这无疑是天赐良机!“无论出身过往”一条,打破了延续百年的桎梏,引得无数人摩拳擦掌,准备前往一试。
而对于那些习惯于尸位素餐、浑水摸鱼、或是依靠关系门路混日子的旧吏而言,这则不啻于一道晴天霹雳!
“考核?不及格就开除?”恐慌迅速在他们中间蔓延。有人连夜抱佛脚开始读书习字,有人四处打探考核内容,也有人心生怨怼,暗中串联企图抵制。
但皇帝“拒不参考立予开除”的强硬态度,以及刚刚过去的那场对罗教叛乱的残酷清算所带来的余威,使得任何公开的抵制都难以成形。
更重要的是,“每年涨薪一成,直至双倍”的承诺,又像是一颗蜜枣,让许多原本心中惴惴、但确有几分本事的底层吏员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希望和奔头!
“厚禄养廉”加“严苛考核”,朱由检试图用这套组合拳,一举打破“低薪-腐败-低效”的恶性循环,为漕运乃至未来的整个官僚系统,注入新的活力。
运河两岸,因此陷入了一种奇特的躁动之中。读书声竟从一些吏舍中传出,测量、算盘等工具也变得紧俏起来。一场关乎无数人命运的大考,即将来临。而朱由检,正用他独有的方式,试图为这台腐朽的帝国机器,更换一批更有力的“齿轮”。
崇祯十五年元月,年节的余韵尚未完全散去,一道措辞铿锵、意涵重大的圣旨便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颁行天下,贴满了大明两京十三省各府州县的要冲之地、军营辕门。这道旨意,彰显了皇帝朱由检在初步稳定漕运后,立即将改革利剑指向另一腐朽重灾区——军事体系——的坚定决心。
圣旨开篇直言:“漕运新政,非旦夕可成,朕深知欲速则不达。然强兵之事,迫在眉睫,刻不容缓!兹为彻底整顿江南卫所,遴选真才,荡涤冗滥,特重开武举,革新旧制!”
其核心内容,石破天惊:
“自崇祯十五年二月始,迄于本年腊月,于南京京师,每月开设一场武举恩科考试!”
“所有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等处江南卫所,凡把总及以上武官,必须参加本轮武举考核!考试不合格者,当即革去官职,永不叙用!” 。
武举考试绝非只考弓马蛮力,而是设立五大实战项目:战阵:考校阵法推演、临敌应变之能。练兵:考核组织、训练、节制士卒之方。弓马骑射:此为传统武艺,重在精准与娴熟。武艺:个人搏击与冷兵器运用之术。行军粮草:考究后勤筹划、安营扎寨、粮秣转运之智。
“本次武举,不重虚文,只凭实绩定高下!考评得两个甲等者,授实职百户;得三个甲等者,授实职千户;得四个甲等者,授指挥佥事;若能五项全获甲等,朕亲授指挥使职!” 此条打破了论资排辈的旧习,以成绩直接定官职,诱惑力极大。
“无论男女,无论出身贵贱,无论过往经历,但有报国之心、杀敌之勇、治军之才者,皆可赴京应试!”
对于那些郁郁不得志的下层军官、怀才不遇的民间豪杰、乃至某些有非凡志向的女子而言,这无疑是一条通往功名的崭新大道,皇恩浩荡,机会难得!
而对于那些靠着祖荫、贿赂、或熬资历爬上高位的庸碌无能之辈,这则不啻于一道催命符!每月一考,五项全考,还要和那些可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路子”同场竞技,不合格立马滚蛋!巨大的恐慌和怨恨在旧军官阶层中迅速蔓延。
一时间,南京武举考场成为了整个江南、乃至全国关注的焦点。有人闻讯振奋,昼夜苦练;有人惶惶不可终日,四处钻营打探;更有人暗中诅咒,企图阻挠。
崇祯十五年二月初一,南京城西郊偌大的演武场内,旌旗招展,甲胄森然,气氛庄重肃杀至极。一场注定将载入史册、甚至可能改变大明国运的武举恩科,即将在此拉开帷幕。
而最令天下武人、乃至满朝文武都为之震惊与振奋的,是此次武举考官的阵容,堪称本朝前所未有之隆重:
主考官:当今天子——崇祯皇帝朱由检!
皇帝陛下竟要亲临校场,全程主考! 此举无疑向天下宣告了此次武举的非同寻常,以及皇帝革新武备、遴选真才的绝对决心。天子坐镇,意味着任何徇私舞弊、权贵请托都将无所遁形,一切只凭真才实学!
副考官:兵部左侍郎卢象升,兵部右侍郎雷时声,兵部尚书侯恂。
皇帝亲自主考,辅以兵部最高堂官全体出动!这等阵容,明白无误地传递出一个信号:此次武举,绝非走过场,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天子门生”选拔,是陛下要亲手为大明军队挑选未来的脊梁!
消息传出,天下震动!
那些怀揣报国之心、身负绝艺的能人志士,无不热血沸腾,摩拳擦掌,誓要在天子面前一展所长,博个功名出身。
而那些滥竽充数、指望蒙混过关的庸碌之辈,则感到如坠冰窟,巨大的压力让他们未上考场已先胆寒。在天子和兵部诸位大佬的锐利目光下,一切水分都将被榨干。
校场之上,高台巍峨。朱由检一身戎装,端坐于中央,目光扫视着下方密密麻麻的参考者。卢象升、侯恂、雷时声分列两旁,神情肃穆。
乾清宫内,
朱由检缓缓扫过阶下四名刚刚经历武举大考、以全科甲等的优异成绩脱颖而出的将领:庄子固、楼挺、江云龙、李豫。
这四人虽风尘仆仆,甲胄在身却站得笔挺,眉宇间既有经过严格考核后的疲惫,更有一股压抑不住的锐气与激动。天子亲自主考,他们力压群雄,这份荣耀,足以光耀门楣。
朱由检审视着他们,眼中闪过一丝难得的嘉许。眼下江南卫所积弊深重,正需此等锐意进取、凭真本事上位的干才去涤荡沉疴。他不再犹豫,提起那支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朱笔,在一份早已备好的任命谕旨上,龙飞凤舞地批下决定。
“庄子固!”
“末将在!”
“擢升尔为金华卫指挥使!给朕把金华一带的军务整肃起来!”
“楼挺!”
“末将在!”
“擢升尔为宁波卫指挥使!宁波乃海防重镇,万勿辜负朕望!”
“江云龙!”
“末将在!”
“擢升尔为绍兴卫指挥使!绍兴富庶,亦需强军卫护!”
“李豫!”
“末将在!”
“擢升尔为台州卫指挥使!台州民风彪悍,正需良将弹压抚绥!”
四人闻言,心中俱是巨震!由一介武举子,竟被天子亲自简拔,一跃成为执掌一卫军政的正三品指挥使!这是何等的殊恩与信任!
安排已毕,朱由检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再次落回庄子固等四人身上:“浙江,乃东南财赋重地,海防咽喉,然卫所废弛,倭患、海寇时有隐忧。朕将尔等四人,悉数调任浙江,予尔等卫所之权,望尔等能涤荡积弊,练就精兵,巩固海防,保境安民。”
庄子固四人相互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比的坚定与沸腾的热血。他们齐齐单膝跪地,抱拳行礼:“臣等谨遵圣命!必当竭尽全力,整军经武,固我海疆,扬我国威!若有负陛下重托,甘当军法!”
崇祯十五年二月中旬,
南京城尚沉浸在武举新政带来的震动与议论之中。朱由检刚将首批通过考核的武进士们安排至各处紧要职位,正欲稍歇,却不知一场来自远海的巨大风波,正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迫近。
这一日黄昏,宫门下钥在即。一名风尘仆仆、面色焦灼的汉子,不顾侍卫阻拦,硬是闯到了皇城西安门外。此人正是威震东南的郑芝龙的亲弟——郑芝虎。他并非来找其兄(郑芝龙远在天津任卫指挥使),而是有泼天大事要面奏当今天子!
然而,他虽顶着“郑”姓,却无官无职,乃一介白身。任凭他如何焦急地表明身份、诉说有十万火急军情,宫门禁卫皆按律不予通传。急得郑芝虎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宫门外团团转,额头上尽是冷汗。
正当他无计可施、几近绝望之际,忽见几位官员自宫内走出,正是散值归家的阁臣们。郑芝虎眼尖,一眼瞥见了其中一位身着绯袍、气质沉凝的大员——东阁大学士、海关尚书杨嗣昌!
郑芝虎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顾不得礼仪,一个箭步冲上前去,险些撞到杨嗣昌的仪从,口中疾呼:“杨大人!杨大人留步!杨阁老!出……出大事了!天大的事啊!”
杨嗣昌正与同僚低声议论着政务,被这突如其来的莽撞拦截惊得一怔,眉头立刻紧锁起来,不悦道:“成何体统!皇城禁地,岂容喧哗!”
他定睛一看,认出了来人是郑芝龙之弟,脸色稍缓,却仍带着几分官僚式的敷衍:“原来是郑家老二。出海的勘合文书,自去相关衙门办理,拦本官的去路作甚?”他以为郑芝虎是为了家族海上贸易的寻常事务而来。
郑芝虎急得连连跺脚,汗水顺着脸颊滑落,也顾不上擦,压低了声音却更加急促地说道:“不是啊!杨阁老!不是为了那点生意上的破事!是外面!是海上!出天大的事了!关乎……关乎国朝安危啊!小弟我必须立刻面见皇上!求阁老代为通传!迟了就来不及了!”
他的声音因急切而沙哑,眼神中的惊惶绝非作伪。杨嗣昌本是机敏之人,见郑芝虎如此情状,又听闻“海上”、“国朝安危”等语,心中顿时一凛。他深知郑家势力纵横海上,消息极为灵通,其如此失态,绝非小事。
杨嗣昌脸上的不耐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他左右看了看,将郑芝虎拉至一旁僻静处,沉声问道:“莫要慌乱!细细说来,究竟出了何事?”
郑芝虎被杨嗣昌拉到一旁,眼见这位朝廷重臣神色凝重,心知事情有转机,连忙深吸一口气,语速极快却清晰地禀报:“杨阁老!是辽东的鞑子!皇太极!他……他疯了!”
郑芝虎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不知他从何处弄来了大批海船,竟绕过朝鲜,直接扑向了倭国的本岛!不是小打小闹,是数万大军啊!”
杨嗣昌闻言,瞳孔骤然收缩:“什么?!此言当真?!消息从何而来?如何证实?” 这消息太过骇人听闻,完全超出了他对北方战事的认知范围。
“千真万确!”郑芝虎急道,“是我家往来倭国、朝鲜贸易的船队亲眼所见!起初只是零星听闻倭国沿海有‘异族’袭扰,只当是寻常海盗。
“可近几个月,规模越来越大!就在月前,我家多条商船在対马海峡附近,亲眼目睹庞大舰队打着鞑子的旗号,直扑倭国腹地!船上兵甲鲜明,绝非乌合之众!”
“后续从倭国逃出的难民和零星返回的商人带来的消息更是可怕——鞑子兵锋已逼近京都,沿途烧杀抢掠,专事掳掠人口,倭人死伤惨重,被捆走者不计其数!”
他喘了口气,眼中满是忧虑和后怕:“杨阁老,皇太极这是不满足于在辽东跟咱们耗着了!他这是要掏空倭国,以战养战啊!等他消化了倭国的人力物力,下一步……下一步必定是全力南下图我大明!此乃心腹大患,燃眉之急啊!”
杨嗣昌听得心惊肉跳,背脊瞬间被冷汗浸湿。
他完全相信了郑芝虎的话,因为郑芝龙家族的海上情报网络是朝廷都倚重的,而且这套逻辑与皇太极一贯的狡诈狠辣完全吻合!
绕道海上,避实击虚,掠夺资源,壮大自身——这完全是皇太极做得出来的事情!
“快!随我进宫!”杨嗣昌再无半点迟疑,也顾不得什么散值规矩了,一把拉住郑芝虎的胳膊,“此事必须立刻面奏陛下!一刻也不能耽搁!”
杨嗣昌凭借着阁老的腰牌和威望,硬是叫开了即将关闭的宫门,带着郑芝虎一路疾行,直趋乾清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