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八月,
盛京皇宫内,病情稍见起色、勉强能清晰说话的皇太极,终于发出了酝酿已久的军令。
他命阿济格与阿巴泰二王,率领正红、镶红二旗主力,并调集汉八旗及全部由汉人炮兵与火铳兵组成的“乌真超哈” 重火器部队,自盛京誓师出发,直扑大明在辽西前沿建造的那座巨大“违章建筑”——大凌河城,以及其侧翼的护卫星城大凌河堡。
与此同时,为应对漠北愈演愈烈的边患,皇太极令索尼携镶黄旗一部,与多尔衮统领的正白旗汇合部分臣服的蒙古诸旗兵马,组成一支快速机动兵力,北上扫荡,誓要找到满桂及其麾下蒙古夷丁,一雪前耻。
当阿济格与阿巴泰率领的满清大军,携带着大量的攻城器械和火炮,浩浩荡荡开抵大凌河前线时,映入他们眼帘的,已不是想象中的一片工地,而是一座防御体系基本成型的雄关巨镇。
尽管城内许多民用住房和官署衙门尚未搭建,但大凌河城与大凌河堡的所有城墙、敌楼、棱堡均已彻底封顶完工,关键的防御设施无一缺失。
更为重要的是,数个足以容纳数万人的庞大军营、那些经过特殊加固处理的地下粮仓与军械库,以及两座日夜不停赶工建成的超大型枪炮工坊,均已全部竣工。一旦战事爆发,城中尚未安家的百姓和军属,完全可以安然躲入这些坚固的工事之中。
辽东督师袁崇焕展现出非凡的魄力与决心,在主体工程刚刚完工、许多生活设施尚不完善之时,便已将行辕移至城内。
他亲率何可纲、祖大乐、唐通、吴三桂、祖大弼、祖宽等一众辽东将领,以及四万余关宁精锐入驻大凌河城。
加之暂时驻守大凌河堡的戚元功及其麾下一万二千“武毅营”将士,以及其族弟戚元辅、戚元弼,子侄戚盘宗、戚显宗、戚振等戚家将佐,此刻汇聚在大凌河前沿的总兵力,已达五万之众。
而袁崇焕最为倚重的大将祖大寿,则奉命率领其子侄祖泽润、祖泽洪、祖可法、祖泽清、祖泽溥等,统兵五万,牢牢镇守在后方的关宁防线,确保退路与补给线的安全。
大凌河城的粮草与军械储备,是按照容纳十万军民坚守一年的标准囤积的。如今城内作战兵力为五万,理论上,袁崇焕足以在此坚守两年。
当然,这仅仅是理论计算。
因为朱由检在规划时,并未将戚元功的一万二千“武毅营”、三千工匠以及两万筑城百姓的消耗精确计算在内。
倘若远在南京的朱由检知道,他视若珍宝的顶尖科学家——宋应星、方以智、王徵等人,此刻非但没有撤离,反而正在大凌河城墙上冒着风险调试火炮——恐怕会毫不犹豫地再派十万大军前来,首要任务并非退敌,而是确保这几位“国宝”的绝对安全。
说说被皇太极寄予厚望的 “乌真超哈” 吧,这支部队并非临时拼凑,而是他早在六年前便着力打造的一支专业化全火炮力量。其装备核心,主要来源于两个渠道:
其一,是崇祯二年(己巳之变) 后金军破关而入、蹂躏京畿地区时,从明朝京营及各镇援军中缴获的大量火炮。这批战利品品类繁杂,包括轻便的虎蹲炮、可速射的佛郎机、明军自制的大将军炮,乃至仿造西方的红夷大炮,为“乌真超哈”的组建奠定了最初的物质基础。
其二,也是更为关键的来源,则是近年来向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大规模采购。
那么,荷兰人为何会不顾潜在的政治风险,向与大明明争暗斗的后金出售火炮呢?
根源,正出在南京紫禁城里的那位大明皇帝——朱由检身上。
过去数年,朱由检一改明朝以往在海洋事务上的保守姿态,展现出前所未有的进取性,甚至可说是针对性极强的打击行动。他不仅派遣精锐水师与陆战队,一举拔除了荷兰人在台湾大员的据点,收复了被其侵占的领土;更在外交上合纵连横,利用欧洲列国之间的矛盾,成功拉拢了法国、英格兰、西班牙与葡萄牙,共同围剿荷兰在远东的核心据点——非礼宾的荷兰殖民地。
与此同时,朱由检还挥舞着从海贸和国内改革中获得的巨大财富,向西班牙及其背后的哈布斯堡王朝提供巨额资金援助或军事订单,这在全球范围内极大地牵制并削弱了荷兰人的商业利益与军事力量,使其在远东乃至全球的影响力急剧下降。
这一系列组合拳,让荷兰东印度公司清晰地认识到:这位大明皇帝不仅实力雄厚,而且颇为“记仇”,睚眦必报。
在远东直接与其对抗,显然已得不偿失。于是,秉承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一朴素地缘政治原则,荷兰人迅速调整策略,将目光投向了正在北方急剧扩张、且与大明势同水火的后金政权。
双方一拍即合,形成了一种基于现实利益的交换:荷兰人向皇太极提供其急需的、质量更统一、威力往往更大的新式火炮及其相关技术;而皇太极则用东北特产的、在欧洲市场极其稀有且昂贵的顶级黑貂皮、人参等物产作为支付。
这笔交易,使得“乌真超哈”的火炮数量与质量在短期内得到了显着提升,成为皇太极手中一张至关重要的王牌。
城头之上,袁崇焕一身山文甲,目光注视着清军阵地的动静。
他看到阿济格正在将“乌真超哈”的重炮群缓缓前移,企图进入更有效的射程。这位曾在崇祯二年于遵化城下击杀他爱将赵率教的满清“勇将”,此刻显然是想凭借绝对优势的火力,给守城的明军来一记“当头棒喝”,炫耀其“大清国”如今也拥有了不逊于明军的炮火实力。
“传令各炮位,未有本督号令,不得妄动。”
袁崇焕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紧张。
他在等,耐心地等待阿济格将那些宝贵的火炮推得更近一些,近到足以进入城头那些精良火炮的最佳打击范围。
与城下清军五花八门的缴获火炮及荷兰造相比,袁崇焕手中的牌堪称豪华:
射程远、精度高的瑞典十二磅炮;
轻便迅捷的英格兰九磅“隼”炮;
以及工部在“隼”炮基础上改良、性能更为优越的乙亥炮;
再辅以传统的红夷大炮构成远近搭配的火力网。
他有意让阿济格先嚣张片刻,准备在其最得意之时,给予其炮兵部队毁灭性打击。
然而,与袁崇焕的沉稳等待不同,驻守大凌河堡的戚元功,却采取了截然不同的行动。
就在阿济格专注于调动火炮,并驱使汉八旗挖掘壕沟,意图隔绝大凌河堡与主城联系之时,大凌河堡的城门轰然洞开。
戚元功亲率一万二千名“武毅营”将士涌出,在堡外迅速列成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严谨阵型。
“武毅营”的将士沉默如山,刀出鞘,箭上弦,甲申骑兵铳也已填装完毕,森然的杀气直冲云霄。他的意图明确无比——你阿济格不是想玩大的吗?我戚元功奉陪!就在这大凌河城下,咱们真刀真枪地比划比划!
面对明军一静一动、相互呼应的凌厉态势,阿济格与阿巴泰迅速达成共识,决定分头迎敌。
“十二弟,你主力攻城,务必压制住袁蛮子的炮火!”
阿巴泰沉声道,目光扫过城外严阵以待的“武毅营”,“城外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戚家小子,交给我来陪他‘玩玩’!”
阿济格重重哼了一声,虽对戚元功的挑衅怒火中烧,但也知攻城拔寨才是首要目标。他当即应允:“好!七哥小心,那支南蛮兵马看着确有几分门道。”
军令即下,清军庞大的阵营一分为二。
阿济格集中精力,再度驱动“乌真超哈”的重炮群,在步骑掩护下,冒着城头不时落下的精准炮火,顽强地向大凌河城主城墙逼近。
同时,更多的汉八旗与包衣被驱赶上前,加紧挖掘对着主城的围城壕沟,无数土木作业的器械被架设起来,摆出了长期围困、步步紧逼的架势。
而在另一侧,阿巴泰则亲率本部精锐,以及大量的蒙古轻骑,缓缓转向,与戚元功的“武毅营”正面相对。
他没有立即发动冲锋,而是指挥骑兵在两翼游走,扬起漫天尘土,试图寻找明军阵型的薄弱之处。步卒则开始构筑面向“武毅营”的简易防线,防止对方突然发起反击,冲击主攻方向的清军侧翼。
“呵呵……”戚元功在阵中望见清军骑兵依旧试图凭借速度迂回骚扰,不由发出一声冷笑,“那狗鞑子还以为咱们‘武毅营’只会摆弄火铳吗?竟敢派骑兵来送死!”
他毫不犹豫,立刻下达指令:“炮队听令!目标,前方游弋虏骑,三磅炮急速射!”
命令即下,“武毅营”阵中早已准备就绪的数十门三磅炮顿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轰!轰!轰!”
炮弹呼啸而出,精准地砸入那些试图炫耀骑术的八旗马队之中。
刹那间,人仰马翻,血肉横飞!刚才还耀武扬威的几十名八旗精锐骑兵,连人带马被炽热的弹片和冲击波撕扯得四分五裂,残肢断臂与破碎的甲胄在空中飞舞,瞬间便化为一地狼藉的残骸。
远处,正在观战的阿巴泰瞳孔猛地一缩,拳头瞬间攥紧。
“果然……这支南兵也装备了那该死的小炮!”
他自然认得这让他们在辽东和漠北吃尽苦头的利器。
这门由大明工部标准化铸造、发射三磅重弹丸的轻型火炮,在皇帝朱由检那里只有一个朴素的官方名称——“三磅炮”。然而,在“武毅营”和饱受其苦的辽东前线,它却有一个更加形象且令人畏惧的别名——“迅捷炮”!
与此同时,主攻城门的阿济格正面临着他军事生涯中极为憋屈的一幕——在明军城头火炮的猛烈压制下,他不得不黑着脸,下令让原本气势汹汹的 “乌真超哈” 重炮部队向后撤退。
无他,只因城头明军的火炮打得比他们更远,射速更快,精度也更为致命!
这绝非偶然。若放在数年前,双方火炮技术在本质上差距不大,无非是炮管寿命、装药量和操作熟练度的区别。然而今时不同往日,袁崇焕手中掌握着令阿济格难以理解的 “秘密武器”——那便是站在他身后,参与操炮的宋应星、方以智、王徵等格物大家,以及那位西班牙工程师弗朗西斯科他们。
这些顶尖的头脑,此刻并非只在深宫实验室中空谈,而是亲临战场,将理论与技术应用于最残酷的实践。
他们利用勾股测距、观星定轨等数学方法,结合先进的炮术射表,精确计算着射击诸元;他们仔细观测着旗幡飘动的方向,估算风速与湿度对弹道的影响,实时微调炮口角度;他们甚至改进了火药的装填流程和炮弹的标准化制造,使得每一发炮弹的威力都更加稳定、可控。
在宋应星等人的指挥下,明军炮手们的操作不再是简单的目测和凭经验感觉,而是变成了一套精密、可重复的技术流程。
这使得城头火炮的齐射,不再是凌乱的轰鸣,而是如同一位高超的琴师在弹奏死亡的乐章,每一次齐射都带着令人心悸的节奏感和毁灭性的精准度。
“装填完毕!”
“风向东南,风速三刻,炮口左偏一刻!”
“放!”
伴随着令旗挥下,又一轮精准的齐射呼啸而出。一枚沉重的实心弹甚至直接命中了清军一门正在艰难转移的荷兰造火炮,将其连同周围的炮手一同炸成了碎片!
阿济格在千里镜中看到这令人绝望的一幕,气得几乎要将牙咬碎。
他引以为傲的“乌真超哈”,在这座新城和这群“不务正业”的读书人面前,竟显得如此笨拙和落后。
“撤!都给本王撤下来!”
他几乎是咆哮着下达了命令,额头上青筋暴起。继续对轰下去,只会让他辛苦积攒的重炮部队白白消耗在城下。
攻城伊始的锐气,在这一刻被彻底打了下去。
城头之上,袁崇焕负手而立,神色平静。
他身侧的宋应星正与西班牙工程师弗朗西斯科低声交流,手中还拿着绘有复杂标尺和角度的图纸。
方才那场炮战,与其说是两军对轰,不如说是一场由顶尖学者主导的火力效能实验。
“大人,”方以智上前一步,指着城外清军遗留的几处焦黑痕迹,“
据学生观测,虏炮仰角多在四度至五度之间,其炮弹落点散布,远超我等。其炮架笨重,转向不易,确是破绽。”
王徵也补充道:“观其火药烟色,硝磺配比似有不协,爆燃未尽,故其射程与威力,皆逊于我军精制之火药。”
这便是阿济格无法理解的降维打击。他的“乌真超哈”依赖的是炮手的经验和感觉,而明军这边,每一次发射都经过弹道计算、环境修正和药量控制。宋应星等人甚至改进了用于测距的“象限仪”,使得测距更为快捷精准。
“撤!快撤!”阿巴泰声嘶力竭的吼声在战场上回荡,却迅速被震耳欲聋的炮火淹没。
这位久经沙场的亲王,此刻正经历着军事生涯中最匪夷所思的一战。
满清引以为傲的楯车阵,在戚家军层次分明的火力网面前,竟脆弱得如同纸糊。
阿巴泰——不,应该说所有满清将士,包括那些投诚的汉人将领——都从未见识过如此密集而富有层次的火炮配置。
戚元功冷静地伫立在阵中,令旗挥动间,“武毅营”展现出了令人生畏的火力投射艺术:
五百步外,沉重的十二磅炮与红夷大炮率先怒吼,将清军后阵试图前压的楯车轰得木屑横飞。
三百步距离,九磅“隼”炮与更先进的乙亥炮加入,密集的霰弹将清军阵型撕开一道道血色的缺口。那些曾经在对抗明军车阵时无往不利的楯车,在这个距离上就已开始分崩离析。
二百步内,轻便的三磅“迅捷炮”发出急促的轰鸣,持续收割着生命。
一百步时,燧发枪排枪齐射,硝烟弥漫,弹丸穿透单薄的皮甲,将试图冲锋的汉军铳手成片击倒。他们至死都无法进入手中火门枪那可怜的有效射程。
最让清军绝望的是三十步的距离。当他们付出惨重代价终于逼近时,明军阵前那排看似持盾防御的步兵突然放平了手中的“甲申骑铳(步兵版)”——又是一轮致命的齐射!
侥幸冲过这死亡地带的少数幸运儿,在十步之遥迎来了真正的终结:戚家军标志性的狼筅探出,缠锁兵器,长枪突刺,将最后的冲锋彻底瓦解。
阿巴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精锐在这样一道接一道的死亡界限前徒劳地倒下,尸横遍野。他引以为傲的野战之能,在这支将火力与冷兵器完美结合的军队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撤!全军后撤五里!”他几乎是咬着牙下达了这道屈辱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