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衮终究是那个冷静而残酷的枭雄,他瞬间压下了被朱由检挑衅所带来的暴怒,做出了最符合利益的选择——既然你朱由检自己要出来送死,那便成全你!
他没有任何犹豫,更不屑于什么单打独斗的虚名,直接厉声下令:“巴牙喇!出击!擒杀南朝皇帝者,赏万金,封贝勒!”
霎时间,清军阵中最为精锐的护军巴牙喇,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朝着孤立于阵前的朱由检猛扑过去!滔天的杀意瞬间锁定了那个明黄色的身影。
几乎在清军异动的同一时刻,营口城门轰然洞开!
“护驾——!”
卢象升一马当先,率领着蓄势已久的明军精锐倾泻而出!他双目赤红,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哪怕拼尽最后一兵一卒,也绝不能让陛下有失!
战马嘶鸣,甲胄铿锵。卢象升以惊人的速度冲到朱由检身前,手中长刀一横,死死护住皇帝。他身后的明军士卒更是人人双目充血,迅速在朱由检周围结成紧密的防御阵型,刀锋向外,用血肉之躯筑起了一道最后的壁垒。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被明军紧紧护卫在中心的朱由检,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些仍在清军驱赶下茫然无措、瑟瑟发抖的百姓,“跑——!!往城里跑——!!!”
他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马蹄和喊杀声中,显得异常清晰而撕裂:“你们是大明的百姓!是大明的根!活下去!快跑!”
他猛地回身,指向身后那座岌岌可危的营口城,又奋力转回,用身体指向扑面而来的清军铁骑,发出了震彻天地的誓言:“朕就在这里!朕和朕的大明王师,就是你们最后的屏障!天塌下来,朕先顶着!!”
这句话,如同在绝望的干柴上投下了最后的火种!
那些原本麻木等死的百姓,看着皇帝为了他们身陷绝境,听着那声“活下去”的呐喊,求生的本能和一股被尊严点燃的热血轰然爆发!
“皇上万岁!”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人群瞬间炸开,求生的欲望压倒了恐惧,他们不再理会清军的鞭挞与呵斥,如同决堤的洪水,拼尽一切力气朝着洞开的营口城门涌去!
“拦住他们!放箭!” 清军阵中传来将领气急败坏的吼声。
然而,已经晚了。
卢象升所率的明军死士,用身体和生命为百姓构建了一条狭窄却坚实的生命通道。
箭雨落下,大多被明军的盾牌和血肉之躯挡住。巴牙喇的铁骑撞上了明军严阵以待的长枪阵,瞬间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战场彻底陷入了混乱。一边是拼死阻击的明军,一边是疯狂冲杀的清军精锐,中间是汹涌奔逃的百姓。
朱由检被亲兵死死护着向后撤退,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前方那片用生命为他争取时间的修罗场。他看到卢象升如战神般在敌阵中左冲右突,浑身浴血;他看到明军士卒一个个倒下,却用尸体延缓着敌人的脚步……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来自现代的迷茫灵魂,也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他与这片土地,与这些浴血的将士,与那些奔逃的百姓,血脉相连。
城头上,所有的火炮、火铳都在疯狂倾泻,竭尽全力地压制后续跟进的清军,为城下的救援和百姓入城争取每一分每一秒。
这场由朱由检掷剑挑战开始的惊天豪赌,最终演变成了一场用生命换取生命的惨烈救援。大明天子的尊严与担当,大明将士的忠诚与勇烈,在这片血与火的战场上,交织成了一曲最为悲壮的战歌。
“卢——象——升——!”
这声呼喊,穿透了战场的喧嚣,清晰地传入了那位浴血奋战的统帅耳中。
卢象升闻声,猛地一刀劈翻一名逼近的巴牙喇,豁然回头。隔着纷飞的血雨和混乱的战场,他看到了皇帝那焦灼而坚定的目光。无需任何言语,他瞬间明白了天子的决意——不是撤退,而是死战!
“臣——在!”
卢象升的声音如同受伤雄狮的咆哮,带着铁与血的回应。他猛地拔掉肩头的箭杆,任由鲜血浸透战袍,高举起那柄已经砍出无数缺口的卷刃长刀,向着周围所有能听到的、仍在死战的将士,发出了近卫营最终的、也是永恒的誓言:
“近卫营——!”
“天子亲军!” 残存的将士们用嘶哑的喉咙齐声回应,声浪瞬间压过了战场上的厮杀。
“近卫营——!!” 卢象升再次怒吼,声音撕裂长空。
“有死无生!!”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从每一个近卫营士卒的胸腔中迸发,他们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再次紧紧靠拢,将盾牌砸入地面,将长枪架上前方!
“杀——!!!”
就在卢象升的近卫营以血肉之躯在正面硬撼巴牙喇,用生命为皇帝和百姓筑起屏障的同时,营口城的侧门轰然洞开!
吴三桂一马当先,身后是营口城仅有的、也是最后的机动力量——三千关宁铁骑!祖宽、杨御蕃、刘源清三员总兵皆在阵中,他们没有去增援正面岌岌可危的战局,而是将所有的怒火、所有的悲愤,都凝聚成了一支最为锋利的箭矢,朝着多尔衮那面醒目的白色龙旗大纛,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这是一次目标极其明确的斩首行动!更是一次以攻代守、围魏救赵的豪赌!
“目标——虏酋多尔衮!全军突击!” 吴三桂的声音因极致的杀意而变得嘶哑尖锐。
三千铁骑将速度提升到极致,马蹄声滚滚而来,震得大地都在颤抖。他们无视侧翼袭来的箭矢,无视前方匆忙结阵的清军步兵,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锁定了那面白色大纛!
祖宽一马当先,挥舞着长刀,如同一尊怒目金刚,咆哮着劈开一切敢于阻挡的敌人。杨御蕃、刘源清紧随左右,如同两把尖刀,狠狠刺入清军仓促组织起来的防线。
吴三桂更是双目赤红,他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要么阵斩多尔衮,搅乱清军指挥中枢,逼其退兵;要么,他们这三千人就将如同投入沸水的雪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朝着那越来越近的白色大纛,发出了倾注了所有力量与恨意的怒吼:“多尔衮——!拿命来——!!”
这突如其来的亡命冲锋,完全打乱了清军的部署。
谁能想到,在明军皇帝刚刚遇险、正面防线摇摇欲坠之际,明军竟然还敢,还能组织起如此犀利、如此不顾一切的反冲击?而且目标直指中军帅旗!
白色龙旗下,多尔衮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着那支如同疯虎般不顾一切扑来的明军铁骑,看着他们轻易撕开了前军薄弱的阻挡,脸色瞬间阴沉如水。
“护驾!护驾!” 身边的戈什哈(亲卫)们惊慌地大喊,密集的盾牌迅速在多尔衮身前竖起。
“慌什么!” 多尔衮厉声呵斥,强行压下心中的一丝震动。
他看得分明,这支明军人数不多,纯属孤注一掷。但正是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疯狂,反而在瞬间创造了巨大的威胁。
“传令!两翼蒙古骑兵合围!给本王吞掉他们!一个不留!”
多尔衮冰冷地下令。他本人则在巴牙喇的重重护卫下,开始沉稳地向后移动帅旗。他不会给吴三桂任何“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机会。
战场形势瞬间变得更加复杂而惨烈。
正面,卢象升的近卫营正在血战。
中央,百姓仍在亡命奔逃,明军步卒在拼死维持通道。
而现在,侧翼,吴三桂的三千铁骑狠狠地捅进了清军的腰肋,吸引了大量的清军注意力,尤其是机动的骑兵部队,开始向他们合围。
“轰!”
“轰!轰!”
营口城头,所有火炮都在拼命向吴三桂骑兵冲锋路径的两侧轰击,试图延缓清军合围的速度,为这决死的一击创造哪怕多一瞬的机会。
吴三桂、祖宽等人已经杀红了眼,他们距离那面移动的白色大纛越来越近,周围拦截的清军也越来越多,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惨重的伤亡。
他们是在用自己和三千将士的命,为皇帝,为营口,争取那渺茫的、却也是唯一的一线生机!
就在吴三桂、祖宽等人深陷重围,杨御蕃生死未卜,三千铁骑即将被清军汹涌的兵潮彻底吞没的千钧一发之际——
东北方向的地平线上,陡然传来沉雷般的战鼓与海啸般的喊杀声!无数面熟悉的明军旗帜如林般升起,迎风招展!当先一杆大纛之上,一个巨大的“袁”字刺破苍穹!
袁崇焕的援军,到了!
生力军的加入,如同给濒死的战场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养精蓄锐的关宁铁骑如同猛虎下山,以锐不可当之势,狠狠地楔入了清军的侧翼!瞬间,战场态势逆转!
白色龙旗下,多尔衮的脸色骤然铁青,拳头死死攥紧。他死死盯着那面“袁”字大纛,又看了一眼营口城下虽伤亡惨重却依旧死战不退的明军,以及那支即将冲破他包围圈的吴三桂残部。
功败垂成!
他心中涌起滔天的怒火与不甘,但理智告诉他,再纠缠下去,一旦被袁崇焕部与城内守军内外夹击,后果不堪设想。
“传令!” 多尔衮的声音冰冷得如同这辽东的寒风,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暴怒,“全军交替掩护,撤!”
他果断放弃了那些被驱赶而来、此刻正茫然无措的汉人百姓,也放弃了全歼吴三桂所部的诱人念头。清军的令旗挥动,号角声变得低沉而急促,原本攻势凶猛的清军开始如潮水般,有条不紊地向后撤退。
压力骤减!
祖宽与吴三桂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率领残存的骑兵,拼死将血泊中的杨御蕃抢了回来,护在中间,朝着营口城的方向,缓缓地、警惕地撤了下来。
而在那片尸山血海之中,朱由检依旧如一根标枪般挺立在原地。他身前的卢象升及近卫营将士用生命筑起的屏障已然破碎,但他的身影却仿佛比身后的城墙还要巍然。
他望着如潮退去的清军,望着那面开始移动的白色龙旗,猛地抬起手,用那已经沙哑的喉咙,发出了最后的、充满轻蔑与胜利傲然的挑战:
“多尔衮——!你这无胆鼠辈!有种——就不要跑!!!”
这声音,不再有之前的悲壮,而是充满了劫后余生的铿锵与一国之君的赫赫天威,在硝烟未散的战场上,远远传开,为这场惨烈至极的守城战,画上了一个属于大明的、不屈的休止符。
震天的喊杀声与兵戈交击的喧嚣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伤者痛苦的呻吟、百姓劫后余生的啜泣,以及寒风掠过焦土与残旗的呜咽。
朱由检依旧站在原地,仿佛脚下生根。他缓缓转过头,目光扫过那些涌入城中、惊魂未定、此刻正用混杂着敬畏、感激与迷茫的眼神望着他的百姓。
他脸上那沾着烟尘与溅血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极其勉强地向上牵扯,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这笑容里,没有胜利的狂喜,只有无尽的疲惫、心有余悸,以及一种沉重的、名为“责任”的东西。
他维持着这个姿态,直到确保大部分百姓的目光都已从他身上移开,开始寻找安身之所时,才几不可察地微微侧过头,用只有身边最亲近几人才能听到的、带着一丝颤抖的气音,对身旁那个同样浑身浴血、拄着刀才能站稳的身影说道:“建斗……”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开口的力气,声音虚弱得如同梦呓。
“你……你要是还有力气……就……就来扶朕一把……”
朱由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他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了最后三个字:
“……腿软了。”
卢象升闻言,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了然而又混杂着痛楚的光芒。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强撑着几乎脱力的身体,上前一步,用自己宽阔却同样疲惫的肩膀,稳稳地、不引人注目地抵住了皇帝微微颤抖的手臂。他低声道:“臣……在。” 这一声回应,承载着超越君臣的复杂情谊。
曹化淳也红着眼圈,悄无声息地凑了上来,用他并不强壮的身躯,在另一侧形成了支撑。君臣几人,就这样互相倚靠着,如同暴风雨后伤痕累累却依旧紧紧靠在一起的礁石,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在众人不易察觉的情况下,向着城内挪动。
朱由检在卢象升和曹化淳不露声色的搀扶下,极力维持着步履的平稳,朝着城内走去。他以为自己的“腿软”无人知晓,以为那勉强的笑容和转身的从容足以维持天子的威仪。
然而,他低估了那些刚刚从地狱边缘被拉回来的百姓,他们的心此刻是何等的敏感与细腻。
起初是寂静。
百姓们默默地注视着那个略显僵硬、却依旧挺直的明黄色背影。
他们看到了陛下脸上未擦净的血污,看到了龙袍下摆被撕裂的破口和凝固的暗红,看到了那位如同血人般的卢督师,是如何用几乎同样疲惫的身躯,在不引人注目地支撑着他们的皇帝。
一位满头霜发的老者,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他“扑通”一声率先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额头深深抵住地面,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混合着哭腔的嘶哑高呼:“皇上……万岁啊——!”
这一声,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涛。
“万岁!”
“万岁爷——!”
人群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黑压压地一片片跪伏下去。不再是出于对皇权的畏惧,而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感激与崇敬。男人们用力磕头,额上沾满泥土;女人们紧紧搂着怀中的孩子,泪如雨下。
“愿为陛下效死!”
“誓死追随皇上!”
……
声音起初杂乱,继而汇聚,最终形成了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在营口残破的城墙内外回荡,冲散了硝烟,冲散了血腥,也冲散了朱由检心中最后的一丝惊悸。
“你……你说什么?!”
多尔衮一把揪住那名前来禀报的梅勒章京的甲胄前襟,原本冷峻的面容因极致的震惊与暴怒而扭曲,声音都变了调。那梅勒章京脸色惨白,根本不敢直视多尔衮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
当那触目惊心的伤亡数字再次被颤声报出时,多尔衮只觉得一股逆血猛地冲上头顶,眼前骤然一黑,身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幸亏左右戈什哈眼疾手快扶住,才没有从马背上栽落下去。
“四千……死了四千巴牙喇?!还有两千带伤?!” 他几乎是嘶吼着重复这个数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
一个上午!仅仅一个上午!
他赖以横行天下的核心武力,满洲八旗最为骄傲、最为精锐的护军巴牙喇,竟然在攻打这座看似摇摇欲坠的营口城时,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这不仅仅是数字的损失,这简直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心头肉!这些勇士的培养需要时间、需要血与火的淬炼,每一个都是部落的宝贵财富,如今却像普通的步甲一样,成片地倒在了那座该死的城下!
营口城外,
朱由检独自一人,缓缓行走在这片染血的焦土上。他的脚步很慢,很沉,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无形的荆棘之上。他的目光,一寸寸地掠过眼前触目惊心的景象——那是他一手组建、寄予厚望的近卫营将士的遗体。
他们以各种决绝的姿态,永远凝固在了这片他们用生命守卫的土地上。
有的至死仍紧握着长枪,指向敌军的方向;有的与敌人扭打在一起,指甲深深嵌入对方的皮肉;有的身中数十创,背靠着同伴的尸身,兀自怒目圆睁。
卢象升沉默地跟在皇帝身后数步之遥,他的铁甲上满是干涸的血迹和刀剑划痕,这位刚毅的统帅此刻也红了眼眶,紧紧抿着嘴唇,不忍再看。
初步的清点已经报了上来,一万近卫营精锐,经此一役,死伤过半。这不仅仅是数字,这是五千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五千个对他山呼“万岁”、誓死效忠的儿郎。
朱由检在一具遗体前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名年轻的士卒,至死仍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态,仿佛仍在执行着护卫的命令。
他的一只手紧紧抓着插入地面支撑身体的断矛,另一只手还下意识地向前伸出,像是在阻挡着什么。他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最后一刻,年轻却扭曲,写满了愤怒与不屈,唯独没有恐惧。
那双未曾瞑目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质问,又像是在守望。
朱由检静静地看了他很久。
然后,在卢象升以及周围所有默默注视着的将士、民夫惊愕而动容的目光中,大明的皇帝,缓缓地、几乎是艰难地弯下了腰。
他伸出因疲惫和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极其轻柔地,为那名年轻的士卒,合上了未能瞑目的双眼。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与悲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