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送爽,吹走了夏日的最后一丝黏腻,也给山野披上了斑斓的色彩。
最动人的,是那一片片金黄灿烂的田地。稻谷低垂着饱满的穗头,在风中掀起层层波浪。
村民们脸上洋溢着忙碌而喜悦的笑容,一年到头的辛苦,终于到了检验成果的时刻。
顾枭和玉清屋后的那片坡地,也变了模样。
曾经的荒土和碎石被茂盛的豆秧覆盖,如今豆叶泛黄,豆荚却胀鼓鼓的,呈现出成熟的深褐色,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干。
“熟了。”顾枭蹲在地头,捏开一个豆荚,里面滚圆金黄的豆粒让他嘴角上扬。
“嗯,可以收了。”玉清站在他身边,眼里也闪着光。
他们拿着镰刀,开始了收获。
顾枭负责主要的收割,他动作麻利了许多,手起刀落,一排排豆秧便整齐地倒下。
玉清跟在他身后,将割下的豆秧归拢,用草绳捆成一捆一捆。
阳光依旧有些烈,汗水很快浸湿了他们的衣衫。玉清的脸被晒得微微发红,气息有些不匀,但他没有停下,坚持着将最后一捆豆秧扎好。
顾枭看着他一捆一捆地搬运,那细瘦的胳膊似乎比去年有力了些,背影也不再是初见时那种风一吹就倒的单薄。
生活的磨砺和山村的滋养,正一点点改变着玉清。
“歇会儿。”顾枭把最后一大捆豆秧扛到肩上,对玉清说。
“没事,先把这些运回去。”玉清用袖子擦了把汗,眼神亮晶晶的。
院子里,摊开了一大块旧布。两人将豆秧堆在上面,然后拿起连枷,开始打豆子。
“啪!啪!啪!”
富有节奏的敲击声在院子里回荡,干燥的豆荚在力道下纷纷爆裂,金灿灿的豆子像调皮的孩子,蹦跳着从荚里挣脱出来,落在布上,越积越多。
玉清动作不熟练,挥动连枷有些吃力,但他做得很认真。
顾枭看他样子,忍不住笑了,接过他手里的连枷:“你去那边,把打过的豆秧抖一抖,看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
玉清便坐到一边,仔细地翻检着豆秧,确保颗粒归仓。
忙活了大半天,院子里的豆秧堆成了小山,而旧布上,金黄的豆子也堆起了不小的一堆。阳光照在上面,泛着温润的光泽。
玉清蹲在豆堆前,伸手捧起一捧,豆子从他指缝间簌簌滑落,带着阳光的温度和干燥的香气。
“看样子,能收差不多一石半。”他抬起头,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和成就感,“留下够我们吃到明年新豆下来的,还能剩下不少。可以跟王婶家换些她腌的咸菜,跟张猎户换点皮毛冬天做褥子,或者……磨了豆粉,我给你做豆面饼子吃。”
他絮絮地说着规划,眉眼生动,语气里带着小小的得意和满足。
这是他以前在顾府从未有过的体验,依靠自己的双手,创造生活,规划未来。
顾枭看着他,看着那双曾经只会弹琴、倒酒、写诗作画的手,如今沾着泥土和草屑,捧着金黄的豆粒,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有力量,都好看。
他心头一热,走过去,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拂去玉清鬓角沾上的一小片豆荚碎屑。
他的动作很轻,粗粝的茧子轻轻刮过皮肤带来一阵痒意,玉清微微一愣,抬起眼看他。
顾枭的眼神很深邃,那只独眼里映着金色的豆子和玉清微红的脸庞。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
玉清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低下头,耳根悄悄染上绯色,却没有躲开。
傍晚,炊烟升起。玉清用新收的豆子,焖了满满一锅豆饭。
豆子新鲜,焖煮后软糯喷香,他又炒了一盘下午刚从山里采回来的嫩野菜。
饭菜上桌,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两人对坐着,就着昏黄的灯光吃饭。
“好吃。”顾枭扒了一大口饭,含糊地称赞。
玉清笑了笑,自己也觉得,这顿饭,比以往吃过的任何山珍海味都要香甜。
第一场大雪落下后,山村就彻底安静了下来。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远处的山峦和近处的屋舍都覆盖着厚厚的雪被,唯有几缕炊烟,证明着这片洁白世界下的生机。
寒风像刀子一样,在屋外呼啸盘旋,将世界隔绝在外。
屋里,炉膛里的柴火烧得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将暖意充盈了整个空间。
漫漫长夜,总需要些东西来打发。
顾枭坐在桌边,手里拿着小刀,正对着几块大小不一的木块较劲。他脚边放着一块用木炭画了格子的粗糙木板。
“做什么呢?”玉清添了根柴,走过来问道。
“做个玩意儿,打发时间。”顾枭头也不抬,将最后一块木块削好,又找来点锅底灰,将其中一半木块仔细染黑。
“军中常玩的‘方’棋,规则简单,五子连珠便算赢。”他一边说,一边将黑白棋子分开,语气里带着点准备“传授”的兴致。
玉清看着那副简陋至极的棋盘棋子,目光微动。
在南风馆,琴棋书画是必备的修养,他学过,而且学得不错。只是那棋枰之上的往来,往往带着刻意的讨好与不着痕迹的相让,令他厌烦,久而久之,他便很少显露真实的棋力,只作寻常。
此刻,他看着顾枭带着些许得意和准备教导他的神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顺从地在对面坐下。
“来,我教你规则。”顾枭将棋盘摆正,开始讲解那套简化后的行军棋法,如何布子,如何拦截,如何成势。
玉清安静地听着,眼神落在棋盘上。
对弈开始,顾枭执黑先行,落子如飞,带着他特有的利落和一股不自觉的攻势。
玉清执白,手指拈着那粗糙的白木块,沉吟片刻,才缓缓落下。
他的棋子看似散乱,不成章法,每每落在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
顾枭起初并未在意,只当他是新手懵懂,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推进,试图尽快形成合围之势。
然而,就在他以为胜券在握,黑子即将连成一线时,玉清的一颗白子,总是能恰如其分地出现在关键处,轻巧地截断他的去路,或者在他攻势的缝隙间,悄然布下自己的眼位。
几次三番下来,顾枭落子的速度慢了下来。他抬起那只独眼,有些惊异地看了看对面垂眸凝视棋盘的玉清。
玉清的神色很平静,专注地看着棋局,额间那点朱砂在炉火映照下,像是冰天雪地里唯一的暖色,衬得他侧脸线条愈发柔和,与棋盘上那隐隐透出的、绵密而坚韧的力道相应和。
顾枭收起了轻慢之心,开始认真对待。
他发现玉清的棋风很特别,没有咄咄逼人的杀伐,却像溪流漫过青石,无声无息间已浸润了大地。
他善于布局,步子看似缓慢,实则环环相扣,总是在不经意间,已将对手引入彀中。
棋盘上的局势变得胶着,黑子攻势凌厉,如长矛大戟;白子守得滴水不漏,偶尔反击,却又如绵里藏针,精准地点在顾枭布局薄弱之处。
屋内只剩下棋子落在木板上的轻响,和炉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
良久,玉清拈起最后一颗白子,轻轻放在一个空位上。
五颗白子,悄然连成一线,而顾枭的黑棋,明明气势汹汹,却终究差了一步。
顾枭盯着棋盘,看了半晌,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玉清,那只独眼里充满了惊奇与探究:“你会下方棋?”
玉清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回避,轻轻点了点头:“在馆里……学过。”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涩意:“只是不太喜欢下。”他不喜欢在棋局里也要揣摩人心,刻意输赢,讨人欢心。
顾枭愣了片刻,随即,脸上非但没有被“欺骗”的恼怒,反而绽开了一个大大的、带着豁然开朗意味的笑容。
他知道玉清会下围棋,倒是不知道他还会下军中的方棋。
他伸手用力拍了下自己的大腿:“好你个玉清!藏得够深!”
他笑得畅快,独眼都眯了起来:“再来一局!这次我可不会让你了!”
知道了玉清的底细,顾枭的斗志被彻底点燃。
第二局,两人都拿出了真本事。顾枭的棋路更加大开大合,带着战场上锤炼出的决断与魄力,试图以力破巧。
而玉清则依旧沉稳,他的计算力惊人,记忆力极好,总能提前几步预判顾枭的意图,并设下陷阱或准备好应对之策。
他的棋,更像是一种艺术,一种内敛的智慧,于无声处听惊雷。
这一局厮杀得更加激烈,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最终,还是顾枭凭借着一股悍勇,在玉清密不透风的防守中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险胜一子。
“痛快!”顾枭长长舒了一口气,额头上竟见了细汗。
他看着玉清,眼神里充满了激赏和一种发现宝藏般的喜悦:“你的棋,下得真好。”
这不是客套,是发自内心的认可。
他透过这棋盘,看到了一个与他印象中截然不同的玉清——聪慧、敏锐、内心自有沟壑与风骨。
玉清微微笑了笑,输了棋,脸上却并无沮丧,反而有种释然和轻松。
在这里,和顾枭对弈,他无需伪装,无需相让,可以尽情展现自己的才智,享受这种纯粹基于平等技艺的交流。
这种感觉,很好。
炉火上的红薯烤好了,散发出诱人的甜香。
顾枭用火钳夹出来,掰开一半递给玉清。两人就着暖融融的炉火,吃着热乎乎的红薯,开始复盘刚才的棋局。
“你刚才那步棋,真是绝了,差点就让我前功尽弃。”
“你后面那手围堵才厉害,我算漏了。”
“你这棋风,跟谁学的?不像寻常路数。”
“自己胡乱看的谱,胡乱下的……”
“下次我们再开局别的……”
他们谈论着棋路,也偶尔触及一些过往的碎片。棋盘成了他们交流的另一种语言,无声地诉说着彼此的内心世界。
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冬夜,温暖的不仅是炉火和红薯,更是这种棋逢对手、心照神交的默契与懂得。
屋外,风雪依旧,但在这间燃着炉火的小屋里,时间仿佛变得缓慢而温暖。
棋盘上的黑白子,热乎乎的红薯,以及彼此交谈的声音,共同构成了一种足以抵御整个冬天寒冷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