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那场雪后,京城便再没见过雨雪。连着半个多月,天都是灰蒙蒙的,风刮在脸上,又干又冷。
清晨的大朝会,金銮殿里烧着银丝炭,暖意却被高大的梁柱和冰冷的金砖吸走,驱不散那股子沉闷。
文武百官垂手站着,连呼吸都刻意的放轻,气氛比平时凝重多了。
平日里总会有些咳嗽声或衣服摩擦声,今天却安静的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陛下,臣……有本奏。”
一道发颤的苍老声音打破了安静。众人看过去,是钦天监正使刘正。
老大人快七十岁了,此刻捧着笏板的手抖得厉害,花白的胡子也在微微颤动,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没有血色。
龙椅上的皇帝抬了抬眼皮,金色的龙袍衬得他脸色愈发深沉,声音平淡的听不出情绪:“讲。”
刘正往前挪了两步,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的触地,声音带着哭腔:“臣夜里看天象,发现……发现星象示警,是荧惑守心、天狗食日的大凶之兆啊,陛下!”
荧惑守心这四个字一出,殿内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几个懂些星象的老臣,脸色瞬间煞白,有人甚至晃了一下,被旁边的人扶住。
在苍梧王朝,这可是很不祥的预兆,轻则天灾人祸,重则……动摇国本。
皇帝的脸色沉了下去。
刘正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颤抖的继续说:“臣和监里的同僚不分日夜的反复推算,卦象最终显示,这凶兆应在雨水节气之后。恐怕……恐怕有,百日大旱,赤地千里!”
“轰”的一声,百官之中炸开了锅,议论声嗡嗡作响。
“一百天不下雨?那不是要饿死人!”
“老天爷要亡我们苍梧不成?”
恐惧在每个人的脸上蔓延。
“安静!”内侍尖利的声音划破喧哗,却压不住众人心里的震惊。
大殿再次陷入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龙椅之上,等着皇帝的决定。
那沉默的皇帝,让殿内空气都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队列中走出,是三皇子萧景琰。
他比禁足前清瘦了不少,脸色苍白,反倒显得那双眼睛格外有神,透着一股急切。
“父皇!”
萧景琰跪在刘正旁边,声音恳切又激动,“天象示警,是上天在提醒我们!儿臣以为,应该立刻下旨,去天坛祭天,昭告天下。儿臣愿意亲自去斋戒七天,不吃荤,为父皇分忧,为天下百姓祈福,也显示我皇家敬畏上天的心!”
这番话说得很好听,谁也挑不出毛病。
不少官员暗暗点头,觉得三皇子虽然以前做事荒唐,但此刻心里装着国家,确实有几分担当。
萧景琰说完,偷偷抬眼看了一下龙椅上的父亲,眼底藏着一丝得意。
这是一次绝佳的机会,只要办好了祭天大典,就能挽回名声,重新得到父皇的信任。
他话音刚落,另一道身影也出列了。
太子萧景睿走到殿中,对着皇帝先是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才不慌不忙的开口。
他的声音不像萧景琰那么富有感染力,却很沉稳,能轻易安抚人心。
“父皇,三弟说的对,祭天敬神,安抚民心,这是应该做的。”
萧景琰的嘴角翘了翘,以为太子这是在同意自己,心里更看不起他了。
谁知太子话头一转,声音也随之严肃起来:“但是,老天爷的心思谁也猜不透。上天示警,是让我们早做准备。光等着老天爷开恩没用,我们得早做准备,以防万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阶下百官,继续道:“儿臣恳请父皇,立刻颁下旨意。首先,严令户部清点全国的粮仓,核实还有多少存粮,计算能用多久,做到心里有数。然后,传令各州府,马上组织人手,修水渠,挖深旧井,再找找新的水源,以备到时候没水喝。最后,由工部与农部合议,推广山药、豆子这些耐旱的庄稼,并研究干菜、腌菜的做法,好应对灾年!”
太子一口气说完,殿中鸦雀无声。
他的提议,没有一句漂亮话,全是挖井种地的具体事,却条条都落在了实处,说到了问题的关键。
萧景琰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他讲的是天意君心,是礼法道统,太子却直接跟他谈起了挖井种地,这不就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他只会说漂亮话,不干实事吗?
“太子哥哥这话不对!”
萧景琰立刻反驳,声音拔高了几分,“尊敬老天才能得到保佑,这是祖宗的规矩!我们国家地方这么大,要是到处挖井,要花多少钱粮,万一挖不出水,岂不是白白折腾,反而让老百姓抱怨?至于推广新庄稼,也来不及了,马上就要春耕,随便改种要是收成不好,岂不是更麻烦!与其折腾老百姓,不如我们先斋戒祈福,说不定老天爷就可怜我们,下雨了!”
“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
太子回过头,平静的看着自己有点失态的弟弟,“边关那么苦的地方,尚能引水灌溉,把沙地变成好田。京城附近这么有钱有人,难道反而做不到?至于费力气,现在就动员百姓为自己修条活路,总比以后他们因为干旱变成难民要好。三弟,老天爷会救人,但更会救那些自己救自己的人。”
“你……”
萧景琰被堵得说不出话,一张脸涨得通红,袖子里的手死死攥着。
陆沉站在武将队列的前方,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切。
他听着太子口中那句“边关那么苦的地方,尚能引水灌溉”,脑海里一下子就浮现出林小鱼在黑山城外,带着伙夫营那群汉子挖渠引水的样子。
她当时也是这样,不管别人怎么说,就认准了做实事。
陆沉看着太子的背影,沉稳,务实,竟和那个在灶台田埂间忙碌的身影,在这一刻重合了。
陆沉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的微微蜷起。
龙椅上,皇帝安静的听着两个儿子的争论,一言不发。
他的目光从三皇子涨红的脸上,移到太子沉稳如山的背影上,看了很久。
大臣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支持太子的官员目露期盼,而三皇子一派的则面有忧色,整个大殿的空气都因为皇帝的沉默而愈发让人喘不过气。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那深沉的目光终于从两个儿子身上收回,落回到还跪在地上的钦天监正使刘正身上。
“百日大旱……”
他慢慢的开口,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里带着一股让人心慌的疲惫,和一丝藏不住的……杀气。
整个大殿的官员,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猛地窜上头顶,仿佛那场还没到来的干旱,已经提前化作了皇帝的怒火,笼罩了这座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