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轿车如同一条沉默的鱼，滑入清晨逐渐苏醒的城市车流。窗外的街景由校园的清幽静谧，迅速切换为都市的繁华与喧嚣。张陆桉安静地坐在副驾驶座上，目光看似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梧桐树影和熙攘人流上，实则焦距涣散，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尖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这细微的痛感来确认此刻并非梦境。
车子最终稳稳地停在一栋风格沉稳、透着一股书卷气息的灰白色大楼前。楼不算特别高耸摩登，但门前悬挂的“人民文学出版社”那几个苍劲有力、饱经风霜的铜质大字，在秋日澄澈的阳光下闪烁着沉静而威严的光芒，无声地诉说着其在文化领域的厚重分量。张陆桉跟着黄剑知教授推门下车，脚步踏在光洁如镜、映得出人影的深色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空旷的回响，每一步都仿佛不是踩在地上，而是踩在自己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震颤。
黄教授显然对这里极为熟悉，无需指引，便带着他穿过略显嘈杂却秩序井然的一楼大厅，径直走上楼梯，来到三楼一间朝南的办公室。门开着，一位戴着款式经典的黑框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年纪与黄教授相仿，但周身散发着一种干练、敏锐气息的中年男子正站在窗边通电话，见到他们，立刻对着话筒简短交代两句便挂断，脸上堆起热情而真诚的笑容迎了上来。
“老黄！你可算是到了，我这刚催完印刷厂那边的事。”他笑着与黄教授用力握了握手，随即，那锐利而温和的目光便精准地落在一旁身形略显僵硬、努力想把自己藏在黄教授身后的张陆桉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好奇，“这位一定就是《洪武大帝》的作者，张陆桉同学吧？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文气十足！我是李文瀚，你老师多年的老朋友了，你叫我李老师就行。”
“李老师好！您过奖了！”张陆桉连忙上前一步，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躬身问好，感觉自己的脸颊瞬间有些发烫，手心因为紧张又沁出了一层冰凉的薄汗。他飞快地抬起眼帘，偷偷瞥了对方一眼，试图从那张带着职业性微笑却又显得颇为真诚的脸上，捕捉到一丝一毫关于自己书稿命运的预示——是欣赏？是质疑？还是礼貌性的敷衍？但李文瀚的眼神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手，敏锐、洞察，却又带着一种长辈式的包容，让他这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根本无从揣测。
简单的寒暄过后，几人在那张堆满了书籍、稿纸，却整理得井井有条的核桃木办公桌旁落座。李文瀚没有过多的客套与迂回，直接从他左手边一摞待审阅的书稿最上方，拿起了那份《洪武大帝》的打印稿。张陆桉的心脏骤然紧缩——他清晰地看到，那份原本整洁的稿纸边缘，已经有了多次翻阅的痕迹，甚至在某些页码上，还能看到用铅笔轻轻写下的、极其简短的标记和几个小小的问号，显然，这位李编辑看得非常仔细。
“稿子，我昨天收到后，连夜仔细拜读过了。”李文瀚开门见山，他将打印稿平放在桌上，右手食指的关节习惯性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封面，“洪武大帝”四个字仿佛在他的敲击下微微颤动。他的目光转向张陆桉，语气变得严肃而专业，带着出版人特有的审慎与务实。
张陆桉感觉自己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朵，周围的一切声音变得模糊，只剩下李文瀚那清晰而沉稳的语调，如同法庭上的宣判。
“首先，我必须说，阅读过程中，我感到非常惊讶，同时，也非常的欣赏。”李文瀚开口说道，他的用词精准而克制。
张陆桉的心猛地被提了起来，悬在了万丈深渊之上。
“惊讶在于，”李文瀚继续道，语速平稳，仿佛在做一个冷静的市场分析，“你这种将宏大的正史题材，用如此轻松诙谐、充满网感、甚至带点‘段子手’风格的笔法来叙述的尝试，在我这么多年的编辑生涯里，经手过的历史类书稿中，绝对是头一份，可以说是前所未见。”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中闪烁着职业性的兴奋，“它就像一把设计巧妙的钥匙，‘咔哒’一声，就轻易撬开了传统史着那扇对普通读者，尤其是年轻读者而言，往往沉重难推的大门。它极大地消解了历史的距离感和阅读的畏难情绪，可读性极强。不瞒你说，我自己看的时候，也经常忍不住被里面一些精妙的比喻和犀利的点评逗乐，会心一笑。能把朱元璋从乞丐到皇帝这段充满血火、权谋与命运挣扎的复杂历史，写得如此一波三折、引人入胜，让那些原本可能对历史课本头疼的年轻人都能看得进去，甚至追着问后续，这本身就是一种非常了不起的叙事本事和市场洞察力。”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张陆桉消化这些信息的时间，也像是在观察这个年轻人面对赞誉时的反应。“而欣赏，则在于，”他的语气更加郑重了几分，“我特别注意到了，在所有这些‘活泼’、‘有趣’的表象之下，你对核心史实的驾驭和把握，是相当严谨和扎实的。重大的历史事件、关键的人物关系、清晰的时间脉络，都严格建立在《明史》、《明实录》等权威史料的基础之上，并非为了追求效果而信口开河、胡编乱造。这种‘外松内紧’、‘寓庄于谐’的创作态度，非常难得，也非常重要。它确保了这本书在拥有极强可读性的同时，其内在根基是牢固的，不是漂浮的空中楼阁，也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这是它区别于普通戏说、演义小说的根本所在。”
听到这里，张陆桉一直悬在喉咙口、几乎要窒息的心，终于稍稍落下了一些，一股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流开始在心间小心翼翼地流淌、扩散。能得到一位在出版界深耕多年、阅稿无数的资深编辑如此直白而切中要害的肯定，尤其是对他“史料扎实”这一点的认可，无疑是对他这几个月来所有挑灯夜战、反复查证的努力，以及那份跨越时空的“借鉴”背后所付出的心血，最大的慰藉和最强的定心丸。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松一口气的时候，李文瀚的话锋随即一转，语气中多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审慎与作为决策者必须考虑的务实风险，仿佛刚才的赞誉只是为了给接下来的“但是”做铺垫：“不过，我们也必须清醒地看到，”他的手指停止了敲击，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姿态更为正式，“这种写法，在目前的国内图书市场上，尤其是在我们这类以严肃文学和学术着作为主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历史类产品线中，还属于一个不折不扣的‘异数’，甚至可以说是‘异类’。它的市场定位究竟在哪里？目标读者群体到底有多大？上市后的具体接受度如何？读者们的真实反馈会是怎样？还有，是否存在潜在的争议点？比如，史学界一些观念传统的同仁，是否会认为这种写法过于‘轻佻’、‘不庄重’，甚至是对历史缺乏敬畏？这些，统统都是未知数，是需要我们摸着石头过河的领域。”
张陆桉的心又跟着提到了半空中，如同被一根细线吊着，晃晃悠悠。他知道，所有铺垫之后，“但是”之后的内容，才是真正决定他书稿命运的关键。
李文瀚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在沉稳如山的黄教授和紧张得几乎僵硬的张陆桉之间扫过，最终，那带着权衡与探索意味的视线，牢牢锁定在张陆桉年轻而充满期待与不安的脸上，说出了那句决定性的、将影响深远的提议：
“所以，基于目前这种‘前无古人’的状况和诸多不确定性，如果我们直接进行大规模的首印、全国范围的铺货和强势的市场推广，无论对你个人，还是对我们出版社来说，风险都相对较高。因此，我和社里几位负责历史与市场板块的同事初步商议后，有一个相对稳妥的想法……”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强调接下来的话的重要性，然后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吐出了那个将决定《洪武大帝》初始命运的词：
“我们考虑，是否可以先尝试小批量印刷一批，比如，首印量定在五千到一万册之间，投放市场进行‘试水’？”
“试试水？”张陆桉下意识地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商业词汇，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对，就是‘试水’。”李文瀚肯定地点点头，随即用更通俗易懂的方式详细解释道，“这是一种在出版行业，尤其是面对创新性较强或市场前景不明朗的书稿时，常会采用的策略。说白了，就是用相对较低的成本，先让书与真实的读者见面，看看市场的第一反应。我们通过监控初期的销售数据、收集书店和渠道的反馈、密切关注读者在报刊杂志和新兴网络平台上的评价、以及观察学术界可能的声音，来综合评估这本书的真正潜力、读者画像以及未来可能需要调整或强化的方向。如果市场反响热烈，读者认可度极高，销售势头良好，那么我们立刻就可以抓住时机，毫不犹豫地加大投入，进行增印、全国范围的铺货和更有力的宣传推广。反过来，如果市场反响平平，或者争议声音过大，超出了我们的预期和控制范围，我们也能够及时止损，将影响和损失都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这对于你这位新人作者，对于我们出版社，在当前阶段，都是一种更稳妥、更负责任，也是更具操作性的方式。”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城市噪音，以及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书堆上投下的、一道道明暗相间的光栅，在无声地移动。
张陆桉深深地低下了头，内心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无比的风暴与运算。试水……不是一锤定音的全面出版，一炮而红，而是一个充满不确定性、需要耐心等待市场检验的开始。这意味着，他的书终于获得了一个真正走向公众、接受检阅的宝贵机会，但它的前途，它的生死，依旧笼罩在浓雾之中，需要靠无数陌生读者的选择、靠市场的残酷规则来最终决定。这种悬而未决、将命运交由他人评判的感觉，比直接的、干脆利落的拒绝，更让人心潮起伏，五味杂陈。
他偷偷地、几乎是带着一丝求助意味地，抬眼看向坐在一旁的黄剑知教授。黄教授面色平静无波，端着一次性纸杯，轻轻呷了一口里面可能已经微凉的茶水，仿佛对这个提议早已了然于胸，并不感到意外。他放下茶杯，才缓缓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带着长者特有的智慧和安抚力量：“文瀚的这个建议，是稳妥之道，也是老成之举。治学与出版，看似领域不同，但道理有相通之处，有时都需要一步一个脚印，循序渐进。先听听市场最真实的声音，看看广大读者雪亮的眼睛如何评判，接受实践的检验，这未必是坏事。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黄教授的话，既是对李文瀚专业提议的认同与支持，也像是一剂清醒剂， 地提醒和安抚着张陆桉那颗因巨大期望而有些焦躁不安的心。
李文瀚也将目光重新投回到张陆桉身上，语气比刚才更加温和，带着明显的鼓励：“陆桉，你觉得这个‘试水’的方案怎么样？这只是我们出版社基于市场经验和风险评估后的一个初步提议，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你这原作者手上。毕竟，这是你的心血，你的孩子。”
瞬间，所有的目光——李文瀚带着询问与期待的目光，黄教授带着支持与审视的目光——都如同聚光灯般，聚焦在了张陆桉身上。他感到喉咙一阵发紧，干涩得几乎说不出话，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下地搏动着，如同战鼓催征。他明白，眼前摆着的，是一个机会，一个可能通往广阔天地、实现他内心野望的狭窄入口。虽然伴随着未知的风险，前途未卜，但终究是迈出了从零到一、从书桌走向市场的关键一步。想到那些在肯德基角落里熬夜码字的夜晚，想到那份渴望在这个世界留下印记、改变自身命运的强烈冲动，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空气中所有的勇气都吸入肺中，然后抬起头。他的目光中虽然还残存着属于年轻人的紧张与忐忑，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断和对自己作品的信念：
“李老师，黄老师，”他的声音起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但每一个字都努力咬得清晰，“我觉得……‘试水’这个方案，很好，非常务实。我……我愿意尝试！”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说出来，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清晰地回荡。
李文瀚的脸上瞬间露出了更为舒展和欣慰的笑容，他隔着桌子，向张陆桉伸出手：“好！年轻人，有魄力！那我们就这么初步说定了。后续具体的出版合同细节、稿酬标准、编辑加工流程以及宣传配合事宜，社里会有专门的版权经理和责任编辑跟你详细对接。大胆去闯吧，市场，会给出最真实、也最公正的答案！”
黄教授也微微颔首，镜片后的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与期待。
离开出版社，重新坐回那辆黑色的轿车里，张陆桉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街景，感觉刚才经历的一切都像是一场短暂而浓缩的梦，如此的不真实。他的《洪武大帝》，他那源自另一个世界的“私生子”，竟然真的要披上正式的书衣，变成散发着油墨香的铅字，走向书店那琳琅满目的书架，去接受无数陌生读者挑剔目光的检阅和评判了。前路等待他的，究竟是鲜花与掌声，还是冷遇与荆棘，他无从得知，也无法预测。
但至少，他已经拿到了那张通往未知赛场的入场券。而这场名为“试水”的初赛结果，将不仅仅关乎这一本书的商业成败，或许，也将深深地影响甚至决定，他张陆桉在这个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平行世界里，未来的人生走向与命运轨迹。命运的齿轮，在一位师长的提携和一位编辑的胆识共同推动下，已然加速，驶向了一片更加广阔而充满挑战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