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斫蟒》
黎明前的黑暗中,胡家兄弟早早起身,踏入那座无名山谷。
哥哥胡大扛着扁担,走在前方,身上的粗布衣衫,被露水浸湿,颜色变得深沉。
脚下的草鞋,踩在霜花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弟弟胡二背着竹篓,紧紧跟随,镰刀柄上的红绳,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
这座山谷,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地方。
谷中的老松,形态各异,如盘虬的巨龙。
厚厚的腐叶之下,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也许,还埋着前朝樵夫的遗骨,但同时,也藏着可以换取粮食的优质木料。
第一缕阳光洒向大地时,胡大的柴刀,突然停在半空。
松影之中,有一团墨绿的鳞片,在晨光的映照下,散发着如冷铁般的幽光。
毫无预兆地,变故骤然降临。
千年古藤后,一条大蟒猛然窜出,鳞片摩擦枯叶的声音,像是山神在抖落袍袖。
胡大只觉得天旋地转,一股浓烈的腥风,伴随着倒刺的信子,向他袭来。
再次睁眼,眼前已是一片粘稠的黑暗。
蟒蛇的大口,犹如一座活着的坟墓,腐臭的气息直灌鼻腔。
喉管被倒齿紧紧勾住,剧痛,让他想呼喊,却无法发出声音。
胡二的瞳孔中,映出了一幅如同末日场景。
蟒蛇的身躯如锁链,紧紧绞缠着兄长的身体,鳞片刮擦骨骼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他的本能反应是逃跑。
但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兄长染血的手指,从蟒口垂落,那截小指上,还勾着半片磨破的衣角。
那是去年除夕时,母亲在油灯下,辛苦缝补了一整夜的衣裳。
当樵斧劈开晨雾的瞬间,胡二听到了自己骨骼,发出的悲鸣。
斧刃,狠狠地砍在大蟒七寸之处,紫黑色的污血,溅到他抽搐的面庞上。
蟒蛇的尾巴,如钢鞭横扫过来,将他抽飞数丈之远,重重撞在一棵老樟树上,他忍不住呕出了一口酸水。
当他看到蟒蛇的口中,又吞进了兄长半截肩膀时,他的喉咙里突,然爆发出了一种非人的嘶吼。
这场人与蛇之间的激烈角力,持续了许久。
胡二的十指,死死地抠进蟒蛇的鳞片之中,指缝间渗出了青紫的毒血。
蟒蛇绞杀的力量,强大到足以折断岩石,但却始终无法挣脱,这具顽强的血肉之躯。
一声雷鸣在天际滚过,蟒蛇忽然松口,如箭一般,迅速地窜入了灌木丛中。
胡二瘫坐在地上,怀里抱着半截血人。
这时他才惊觉,自己的指甲已经全部翻开,右臂,也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耷拉着。
回家的路,途显得无比漫长。
胡二背着胡大,艰难前行。
胡大的颅骨,像是被碾碎的陶罐,每一步的颠簸,都使得血水从他的耳鼻空洞中,不停地涌出。
胡二背着兄长,艰难地翻过山梁。
这时,暴雨倾盆而下,血水与雨水混合在一起,在泥地上蜿蜒。
他突然想起了十二岁那年,兄长背着生病的他,去看郎中。
三十里的山路,兄长的草鞋都磨穿了底,脚底,一步一个血痕。
在村口那棵古老的槐树下,八十岁高龄的王婆,正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站在那里张望着。
她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岁月的沧桑,和对生活的无奈。
突然,她的目光,被不远处的一幕吸引住了。
那是一具几乎不成人形的躯体,上面挂着丝丝缕缕的碎肉,仿佛被什么凶猛的野兽撕咬过。
王婆的眼睛猛地睁大,手中的拐杖“咚”的一声,重重地砸落在地。
“造孽啊!这……这是被山魈啃了吗?”
王婆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和惊愕,她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颤抖。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旁边的泥水中,猛地站起来。
原来是胡二,他满脸惊恐,浑身湿透,跪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抱着一个布包。
胡二的声音带着哭腔:“求您……求您救救我兄长……这是半块还没沾血的蛇胆,您煎水给他喝,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露出里面那半块蛇胆。
郎中说,胡大能活下来,是阎王打了个瞌睡。
胡大身体里的碎骨,在皮肉下艰难地生长,新长出来的肉就像粉红色的蛆虫,爬满了他那狰狞的伤口。
胡二在兄长的床前,垒起了土灶,日夜不停地煎煮草药,浓郁的草药味,飘出很远。
当胡大第一次睁开眼睛时,看到弟弟胡二枕着斧头,蜷缩在墙角。
头发像枯草一样杂乱,里面还缠着一片蟒鳞,在烛火的照耀下,泛着微弱的幽光。
说来也怪,那条蟒蛇的存在 ,本身就充满了神秘色彩。
据樵夫所言,他曾在深涧中,偶然瞥见这条巨蟒。
头上的斧伤,伤口处结着紫色的伤疤。
尽管这道伤痕触目惊心,但蟒蛇,并未因此而变得凶猛残暴。
它不再主动攻击其他活物,反而显得异常温顺。
每到月圆之夜,这条蟒蛇便会悄然爬上山崖,盘踞在那里,一动不动,遥望胡田村的方向。
这奇异的景象,让人不禁猜测,它月圆之夜的行为,是否在缅怀自己的过错呢?
这些谜团,如同夜空中的繁星,让人捉摸不透,却又引人深思。
三年后的清明,胡家兄弟去给父母上坟。
胡大戴着自己制作的面具,空洞的眼窝后面,是新生的血肉。
胡二斧头上,红绳换了一次又一次,蛇皮做的刀穗,始终系在柄端。
山风佛过坟头新抽的松枝,发出簌簌的声响。
他们仿佛又听到,那年清晨,阳光中松针落地声。
故事,在胡田村流传。
说书人把故事,说得如同亲身经历,讲到蟒蛇松口的情节时,总会用力拍响惊堂木。
“诸位可知,那蟒首斧痕深处,藏着胡家兄弟的指骨?”
孩子们听到这里,都会忍不住缩缩脖子。
这时,茶寮外走过两个身影,一位老翁搀扶着跛脚的兄长,他们脸上的瘢痕在暮色中,亮得如同淬过火的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