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一年秋,邢村李家的梧桐树一夜尽黄。
风过时,叶片簌簌如铜钱坠地,砸在邢王氏刚迈过门槛的绣鞋上。
她捏紧药箱的指尖发了白,六十载接生生涯里,从未见过这般凶兆。
“先生快些!”李家幼子拽着她疾走,“嫂嫂已昏死三回了!”
产房内血气氤氲,二十六岁的婉娘仰卧在猩红褥子上,腹部忽而鼓胀如酒瓮,忽而紧缩如拳握。
稳婆瘫坐在脚踏上喃喃:“是妖胎...昨儿还见龙首探出来,金睛赤须,霎时又缩回去了!”
邢王氏焚起柏子香,烟气蛇行中忽见婉娘睁眼,瞳仁里浮着层金膜:“婆婆,”
她声音竟带着金石相击之音,“且告诉窗外那株老梅,若折我东南枝,必遭天火焚心。”
突然间,窗外狂风呼啸,如同一头凶猛的巨兽在咆哮。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风声吓了一跳,骇然望去,只见那株历经百年沧桑的老梅树,其东南方向的树枝竟然在没有风的情况下,自己折断了!
这一情景实在太过诡异,让人不禁毛骨悚然。
更令人吃惊的是,那断口处竟然渗出了一种类似血液的汁液,仿佛这老梅树也在痛苦地流淌着鲜血。
满屋子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发出阵阵惊呼。
然而,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邢王氏却显得异常镇定。
她将手中的沉香木接生符按在了产妇的眉心,口中念念有词:“娘子究竟是哪路仙真?
这般折腾凡人肉身,难道就不怕雷部勘问吗?”
她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在这寂静的产房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众人都被她的举动和话语惊呆了,一时间,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一种诡异而紧张的气氛。
婉娘腹中忽传清吟,如古磬长鸣。
邢王氏趁势并指按向巨阙穴,触手竟如叩金玉。
产妇陡然弓身,鳞状光影在皮肤下游走,梁间陡然垂下半透明龙尾,扫落承尘积尘如雪。
“好教婆婆知晓。”
婉娘唇间溢出的已是龙吟混着人声。
“我乃泾河龙女,当年遭劫蒙李郎相救,借腹还魂续段尘缘。
此胎非常儿,乃父精母血混以龙珠所化,须得‘禹步破障咒’方得降世。”
邢王氏闻言变色。
这秘传咒术乃师门禁法,师父临终曾诫:“非人非仙之胎,咒力反噬必折阳寿。”
然见婉娘眼角龙鳞纹路寸寸皲裂,金色血液浸透衾枕,终咬牙踏罡步斗:“天地玄黄,日月星光。九婴避退,万灵扶襄!”
咒至第七遍,梁间现五色祥云。邢王氏忽觉掌中剧痛,原来接住的胞衣竟化作炽热金卵,壳上密布星辰图纹。
卵壳迸裂时满室异香,褪去的胎衣中不见婴孩,唯见七片龙鳞大如茶盏,映得产房霓虹流转。
婉娘此时气息奄奄,肉身渐透明如琉璃:五脏六腑俱成水晶雕琢,心窍处悬着颗明珠旋转。
窗外雷声大作,有苍老龙吟自云间降下:“痴儿!尘缘已了,还不归位!”
“婆婆善自珍重。”
琉璃美人唇角微扬,“且取片鳞甲埋入院南,来年当有琼枝报恩。”
语毕化作虹霓贯窗而出,与云中黑龙交旋九匝,向西天疾驰而去。
邢王氏颤抖着拾起鳞片,其中一片赫然刻着李郎生前惯用的私印纹样。
忽闻襁褓中嘤咛,方才不见的女婴竟好端端躺在血泊中,通体晶莹如水晶雕就,心窍处微微搏动着金光。
十八年后清明,邢王氏拄杖重返邢村。
李家旧宅早湮没于荒草,唯院南一株异种梅树冠若华盖,花开九色,村民皆称“龙女梅”。
树下有个水晶般剔透的姑娘正收聚落花,见老妪踉跄,倏忽已掠至身前相扶,竟不似行走而如御风。
“婆婆可是姓王?”
姑娘目中有金芒流转,“母亲留话说,今日您必来讨碗水喝。”
茶汤沸腾时,姑娘袖中跌出片金鳞。
邢王氏瞥见鳞上咒文,猛然惊醒:“当年那咒...原是龙母借老身之口为孩儿聚形!”
姑娘轻笑,指尖掠过茶碗激起环佩清响:“母亲说,当年若非得婆婆禹步破开人龙界限,我这般半仙之体早崩裂了。”
她忽然蹙眉按住心口,衣襟下透出脏腑光华:“每日子午二时总如此,浑身透明实在恼人。”
老妪以银簪轻点姑娘眉心:“人身难得,龙性难驯。汝母逆天改命留你于红尘,岂不知慧极必伤?”
忽有雷声滚过晴空,姑娘袖中鳞片齐齐震鸣。
她忽向虚空嗔道:“娘亲莫催!且容我与婆婆说完体己话!”
临别时,姑娘折下梅枝塞入药箱:“婆婆日后遇大疫时,取此枝捣汁可活万人。”
复又低声耳语:“东南三百里外有黑龙为患,明日午时当降雨淹村,婆婆速往城隍庙避劫。”
邢王氏急问:“姑娘如何脱身?” 女子周身已泛起云气:“该去行雨了。
父亲是泾河龙王,女儿岂能不司风雨?”
语毕化作白龙腾空,犹回首掷下片金鳞:“鳞上有父母名讳!他日婆婆仙去,凭此可直谒龙宫吃茶!”
老妪握鳞独立梅树下,但见云间龙尾扫过处,甘霖已沛然洒落荒村。
康熙六十年大疫,邢王氏以梅枝救人无数。
百岁寿终那夜,有人见白衣女子乘龙而来,将老妪魂魄扶上龙角。
当地城隍庙碑阴遂添新文:“医者仁心通三界,接生龙裔证仙缘。”
那株九色梅至今犹花开花落,偶有婴孩夜啼不止,父母折其枝悬于门楣,便得安眠。
都说梦里常见水晶般的姑娘唱着龙谣: “月明珠,血化鳞,人间走马二十春。莫问真身假身,且看琉璃心窍一点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