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安眠庙坍塌的飞檐,在青石板上拉出细长的影子。
谭浩蹲在临时搭起的土灶前,枯枝在灶膛里噼啪作响,铁锅里剩的半锅瓜汤正咕嘟冒泡。
他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左手无意识地拨弄着灶灰,右手握着缺了口的陶勺,一下下搅着汤里浮起的南瓜块——这是昨夜战后,附近百姓偷偷塞给他的,说是“给神仙填填肚子”。
“呜——”
一声压抑的抽噎从庙外传来,像一根细针扎进晨雾里。
谭浩的手顿了顿,狗尾巴草“啪嗒”掉在地上。
他刚要起身,衣袂带起的风却先一步掀开了庙门。
林诗雅的身影裹着寒气撞进来,月白道袍下摆还沾着未干的泥点,发间束发的玉簪歪向一侧,这是她自下凡以来最狼狈的模样。
“谭浩。”她声音发沉,指尖捏着一片边缘锋利的陶片,炭灰写的“救她”二字在晨光里泛着冷意,“老槐钱死前咬断食指留的信。白小刀在西北建了静梦塔,苏婉儿被锁在里面,已经三个月没醒了。”
陶勺“当啷”掉进锅里。
谭浩直起腰,指节抵着灶台,指腹被粗糙的砖缝硌得发白。
他盯着陶片上歪扭的字迹,喉结动了动,像是要笑,又像是要咳,最后从齿缝里挤出一声冷笑:“我让他跟着老周头学做糖画,给他在偏殿留了张能晒到太阳的床,教他认‘人’字怎么写——”他突然弯腰抓起铁锅盖,重重扣在锅上,锅底的火苗“轰”地窜高,整口铁锅竟无声凹陷成半球状,“他倒好,拿我去骗人做梦?”
林诗雅的睫毛颤了颤。
她看见谭浩发顶翘起的碎发在风里乱晃,像极了从前在御花园晒太阳时的模样,可那双眼却沉得像压着块千年玄冰。
她摸出腰间的通讯玉符,又默默攥紧——这是宗门让她立刻返回汇报神战结果的指令,可此刻她望着谭浩泛红的眼尾,鬼使神差地将玉符塞进了袖底。
“我跟你去西北。”她听见自己说。
谭浩转头看她,目光扫过她鬓角沾的草屑,忽然伸手替她理了理乱发:“你这仙子当得,越来越不讲究了。”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狗尾巴草,在指尖转了两圈别在耳后,“走吧,趁我现在还没改主意,把那破塔拆了。”
三日后。
边陲的云低得像要压到头顶,安眠教圣殿的琉璃瓦在阴云中泛着冷光,百万信徒盘坐在广场上,灰布麻衣连成一片,口中齐诵的“咸神沉睡,万梦献祭”撞在城墙上,震得垛口的荒草簌簌发抖。
白小刀立在塔顶,谭浩当年随手丢在偏殿的破草帽扣在头上,帽檐遮去半张脸,只露出额间暗红的“信”字——那是他用烧红的烙铁自己烙的,此刻正渗着血珠,顺着鼻梁滴在绣着“安眠”二字的法袍上。
他忽然抬头,瞳孔里翻涌着癫狂的光:“老大!你终于肯睁眼看看我们了!”
话音未落,天地骤暗。
无数半透明的锁链从虚空中钻出,缠向谭浩的识海——那是信徒们的执念凝成的“醒神大阵”,每一道锁链都缠着无数个破碎的梦:饿殍啃树皮的梦、病儿求药的梦、寡妇跪在坟前哭断肝肠的梦。
林诗雅刚要掐诀,却被一股无形之力轻轻推开。
她踉跄两步,看见谭浩站在风暴中心,正慢条斯理地解外袍的盘扣——那是件洗得发白的月白中衣,还是苏婉儿去年亲手给他缝的。
“吵死了。”谭浩打了个哈欠,指尖在眉心一点。
他腰间的玉印突然泛起金光,像是有谁在虚空中执笔,重重划去了一行看不见的规则。
下一刻,百万信徒的诵念声戛然而止。
他们像被抽走了线的木偶,齐齐歪倒在地;圣殿的飞檐上,原本活灵活现的镇脊兽浮雕缓缓闭上了眼;连白小刀脸上的狂喜都凝固成了雕塑,整个人直挺挺向后栽去——所有与梦境相关的法术,都被暂停在了这三刻钟里。
“在这儿等我。”谭浩把外袍搭在林诗雅臂弯,转身走向静梦塔。
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踩过信徒们摊开的手掌,踩过地上未干的血渍,最后消失在塔门的阴影里。
静梦塔第九层。
塔顶漏下的光落在苏婉儿身上,像撒了把碎银。
她被九根半透明的梦锁捆在石台上,泪珠刚凝成指甲盖大的梦晶,就“咔嚓”碎裂成星芒,在她身周荡开一圈圈涟漪。
她的嘴唇无意识地张合,呢喃声轻得像片羽毛:“少爷别走……下辈子投个好觉……”
那是三年前冬夜,苏婉儿发着高烧,攥着他的衣袖哭着说“这一世睡不好,求少爷允我下辈子投个好觉”。
他当时拍着她的背哄:“好,都依你。”
谭浩蹲在石台前,指尖轻轻碰了碰她冰凉的脸颊。
他的指腹还留着热汤的余温,可苏婉儿的脸却冷得像块冰。
“谁让你等这么久?”他低声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这就带你回家。”
“轰——”
塔底传来剧烈震动。
谭浩抬头,看见一道血影从梦晶堆里冲出来,那是白小刀的执念所化,脸上还沾着烙铁烙下的焦痕,嘶吼声里带着哭腔:“你不醒,我们就永远痛下去!你看看他们!看看这些求而不得的苦!”
谭浩站起身,衣角扫过满地的梦晶碎片。
他望着血影身后翻涌的噩梦,望着苏婉儿眼角未干的泪,忽然笑了——那笑里没有愤怒,只有疲惫,像极了前世加班到凌晨,推开出租屋门时的模样。
“行,”他说,“那我陪你做个了断。”
话音刚落,静梦塔第九层的空间突然扭曲,四壁的青石板像镜面般裂开蛛网状的细纹。
白小刀的执念血影张牙舞爪地扑过来,而谭浩站在裂痕中央,伸手接住一片坠落的梦晶,指腹轻轻一碾——
那碎片在他掌心,慢慢凝成了一颗带露的南瓜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