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狂风裹着碎叶砸在安眠庙的青瓦上。
谭浩刚把最后半坛桂花酿推给庙角打盹的小沙弥,忽然听见头顶传来玻璃碎裂般的脆响。
他抬头,便见天幕像被利刃划开道细缝,幽蓝的光从中渗出,在地上投出一只巨眼的影子——那瞳孔里流转着玄奥符文,每道纹路都像在说“你不该存在”。
“是律尊的裁决之影。”林诗雅的声音发颤,她手中的龟甲碎片突然灼烫,在掌心烙出红印。
谭浩这才发现她不知何时站到了自己身侧,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指节发白,“他要修正被你扰乱的时间线……星期八会被抹除,所有因你改变的因果都会倒转。”
庙外传来老妇的惊呼声,小柳抱着咸鱼令牌的手在抖,老张头刚摸上“咸鱼令”石碑的手指又缩了回去。
谭浩望着那些突然僵硬的身影,后槽牙咬得发酸——昨天他教小柳用泥巴捏的糖人还在她兜里,赵大叔牢里的草席是他偷偷加厚的,山脚下王婶的药罐此刻应该还煨在灶上,咕嘟咕嘟冒着甜香。
“想都别想。”他把叼了半天的草茎狠狠啐在地上,刚要往前踏一步,却被一团星砂卷住后领。
归辰鹤的羽翼在风中猎猎作响,原本银白的羽毛此刻泛着暗红,每一根都像要燃烧起来。
它挡在谭浩和巨眼之间,尾羽扫过之处,地面裂开细密的星轨:“你护的是烟火,它守的是规则。这一架,我替你打。”
“老归!”谭浩伸手去抓它的翅膀,却只碰到一手星砂。
归辰鹤振翅冲天,每一片羽毛都化作锁链,缠向那道幽蓝缝隙。
它的声音混着破碎的哽咽:“他说过,神不该在云端数香火,该蹲在巷口和卖煎饼的阿婆学摊饼……”锁链勒进巨眼瞳孔,星砂迸溅如血,“你要毁他的‘可以’?除非踩着我的骨头过去!”
巨眼发出刺耳的尖啸,归辰鹤的羽翼开始崩解。
先是尾羽簌簌飘落,接着是翅尖,最后连头颅都化作光点。
谭浩望着它逐渐透明的身形,突然想起上个月在城隍庙,这只总端着神鸟架子的家伙,偷偷把他啃剩的鸡腿骨埋在桃树下——它说,等来年开花,要给忘川童编个花环。
最后一片星羽飘落时,归辰鹤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去敲钟吧……他们信你。”
那根尾羽轻轻盖在廊下熟睡的忘川童脸上。
谭浩蹲下身,指尖碰到羽毛时,识海里炸开归辰鹤最后的记忆:无数个日夜,它躲在云后看他给老乞丐分馒头,替哭着找娘亲的小娃擦眼泪,在雪夜里把自己的狐裘披给冻僵的更夫。
原来它早就知道,他不是什么系统选中的工具人,他是把“活着”过成了诗的凡人。
“老归……”谭浩喉结动了动,弯腰把羽毛插进庙前的泥里。
泥里还埋着他去年埋下的酒坛,今年春天,这里该长出棵小桃树吧?
他抬头看向静律钟的虚影,那钟体此刻泛着暖金,像被万千灯火烤过。
林诗雅不知何时递来一方帕子,上面沾着她掌心的血:“它用本源帮你稳固了新律根基。现在,你需要……”
“我知道。”谭浩打断她,伸手抓向空中。
原本虚无的钟槌突然凝实——那是老张头摸石碑时的笑意,是小柳转圈圈时的银铃般的笑声,是牢里赵大叔叩首时的闷响,是王婶药罐里飘出的药香。
这些念头缠在一起,成了把温温热热的木槌。
他咧嘴笑了,露出颗虎牙:“既然你们非让我当这个麻烦神……”木槌敲在钟上,第八声钟响震得庙前桃枝乱颤。
这钟声不像之前清越,倒像无数人同时长出了一口气。
山脚下,老张头的手重新按在石碑上,笑得眼泪砸在“不得因无为受罚”的字迹上;小柳兜里的泥糖人突然变得甜滋滋,她舔了舔嘴角,蹦蹦跳跳去给王婶送药;牢里的赵大叔摸着草席,突然哼起了年轻时的情歌。
星辰仙宗的闭关洞内,有女修猛地睁眼——她卡在元婴瓶颈三百年,此刻竟觉心障像春雪般消融,只因她方才无意识念了句:“今日是星期八,该歇。”长老殿里,最古板的清玄真人摸着袖中不知何时出现的“休”字泥牌,突然想起自己七岁时,蹲在井边看蝌蚪游了一整天的夏天。
谭浩叼起草根转身回屋,却听见身后传来地动般的轰鸣。
他回头,静律钟的虚影正缓缓沉入大地,在地表犁出金色脉络——那是新天道在生长。
门楣上的“咸鱼居”匾额第三次发光,这次“我家”二字稳稳落下,连风都吹不动半分。
“你不是神……你是瘟疫。”天外传来律尊的怒吼,青铜巨门闭合的声响像闷雷滚过。
谭浩踢了踢脚边的酒坛,酒渍在地上洇出个歪歪扭扭的“八”字——和昨天一样,和明天也会一样。
林诗雅望着他的背影,忽然闻到风中飘来一丝甜腥。
她低头看向“咸鱼令”石碑,月光下,碑身竟沁出细密的血珠。
庙外桃林的方向,传来夜鸟惊飞的扑棱声。
谭浩推开门,屋里飘着他中午没吃完的桂花糕香。
他躺到竹榻上,刚要闭眼,就听见林诗雅在门外轻声说:“明天……可能有客人来。”
他翻了个身,把草茎换到另一边嘴角:“来就来呗,正好让他们尝尝王婶新做的糖糕。”
夜风卷着桃瓣扑进窗,落在“我家”匾额上。
远处桃林深处,有暗红的液体顺着花瓣纹路蜿蜒而下,在地面汇成纹身——那是某种古老法诀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