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碑下的晨雾裹着青草香漫过吊床,谭浩啃着最后半块西瓜,指尖沾的瓜汁在阳光里泛着蜜色。
他正琢磨着等会儿要不要去归食娘那儿讨碗绿豆汤,怀里突然传来细碎的声,像极了前儿小乞丐摔碎的瓷碗。
他低头,就见老槐爷送的青玉珏正顺着衣襟缝往外掉渣——那枚本应温润通透的玉牌,此刻正像被虫蛀的朽木般簌簌碎裂,青白色的碎屑落进他掌心,烫得他本能缩了缩手,半截西瓜砸在新改的床垫地上,红瓤溅出星星点点。
小浩啊......
苍老的声音混着晨雾钻进耳朵时,谭浩正弯腰捡西瓜,抬头的瞬间撞进一片血光里。
虚空浮现出模糊的人影,那人身披破碎的金袍,右臂齐肩而断,伤口处翻卷的血肉里还嵌着星屑。
他脚下是崩塌的星河,万千星辰像被捏碎的玻璃珠簌簌坠落,却在他面前凝出一卷泛着幽光的卷轴。
必须由一个厌倦挣扎的灵魂承载......
破碎的声音撞进谭浩耳膜,他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画面里的人抬手按在卷轴上,血珠顺着指缝滴在二字上,只有最疲惫的人,才能重启的意义......
话音消散的刹那,玉珏彻底碎成齑粉。
谭浩呆呆望着掌心的碎玉,西瓜汁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碎玉上,竟发出的轻响——像极了前世公司楼下,他蹲在台阶上啃煎饼时,热汤滴在冻硬的地砖上。
所以......我不是穿越来的?他喃喃,喉结动了动,是被人......安排好的?
晨雾里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林诗雅的裙角扫过他脚边时,他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西瓜滚到了吊床底下,汁水在床垫地上洇出个红月亮。
你不是工具。她的声音比平时轻,像怕惊飞了檐角的雀儿。
谭浩转头,看见她眼尾的泪痣在雾里忽明忽暗,是你选择了留下来吃饭。
她说的是前天傍晚。
归食娘煮了锅萝卜炖肉,他蹲在灶边扒饭,她抱着剑站在五步外,结果他舀了碗汤硬塞过去:凉了就不香了,圣女不尝?她喝了一口,汤勺碰着碗沿的声音比剑鸣还轻。
可现在那声音还在耳边,天地却地暗了。
九道银光划破晨雾,像九把银梭在天上织网。
谭浩抬头,就见云层被撕开道裂缝,里面翻涌着他在玉珏投影里见过的景象——星辰像被抽了线的珠子往下掉,法则链在虚空中扭曲成蛇,亿万人的魂魄在光里飘,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终焉复刻阵,启动。
冰冷的声音自阵心传来。
谭浩眯起眼,就见银袍人踏着星光而来,腰间悬的尺不是尺,倒像 根 凝着霜的银河。
他认得这身影——前儿夜里他蹲在碑下数星星,这人就站在云端,银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片不会落的雪。
宿主回归神性时刻。归藏的天命尺指向谭浩,尺身泛起的银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请舍弃凡念,完成复活仪式。
话音未落,谭浩就觉得后颈发紧。
他看见归食娘的陶锅开始倒流,锅里的绿豆汤正往回钻;锚石童的跳房子格子在消失,石子儿正飞回他兜里;连他脚边的西瓜汁都在倒流,要缩回西瓜里去。
哎哎哎!他手忙脚乱去捞 滚 远 的西瓜,我瓜还没吃完呢!
林诗雅的惊呼混着风声灌进耳朵。
他抬头,看见她正踩着剑冲过来,指尖泛着青色仙光,可离他三步远时突然被什么撞了一下,踉跄着摔进路边的花丛,发簪上的珍珠滚了一地。
谭浩蹲下身,手指在床垫地上抹了把西瓜汁。
他盯着指腹的红,突然想起前儿小乞丐说:皇子哥哥的西瓜,比金子还甜。
吵死了。他嘟囔着站起身,随手甩了甩手上的瓜汁。
那滴汁水在空中划出道弧线,正落在归藏的天命尺上。
下一刻,天地间的倒转突然慢了。
坠落的星辰变成了挂在枝头的灯笼,暖黄的光裹着星屑;撕裂的空间裂缝成了遮阳棚,棚顶的云絮正慢悠悠飘;连那柄劈向谭浩的巨斧都变了——斧刃卷成了烤串的签子,斧身支起个铁架,上面还架着半只滋滋冒油的烤鸡。
归藏的银袍猛地一震。
他望着自己的天命尺,那本该凝着法则的尺面此刻竟沾着西瓜汁,在晨光里泛着傻气的红。
你......篡改终局?他的声音终于有了裂痕,像块被敲出细纹的玉。
谭浩拍了拍裤子上的瓜渍,这是他第一次认真看归藏。
对方的面具遮住了眉眼,但他能感觉到,面具下的眼神该和前儿老猎户看云时一样——带着点困惑,又带着点期待。
你说我得变成你们那个完美神才能救世界?他歪头,手指戳了戳脚下的地,可我不想。
风突然大了些。
谭浩的西瓜帽被吹到地上,露出额角的碎发。
他望着不远处的归食娘——她正手忙脚乱地捞倒流的汤,陶锅碰着灶台发出的响;锚石童追着飞回的石子儿笑,小短腿儿跑得飞快;黯语者的雾里浮起只纸鸢,是他昨儿教那孩子折的。
这些人刚学会笑,我就要学你们自砍手臂、哭着封印?他的声音轻了些,像在和谁商量,凭什么?
话音未落,他突然捂住太阳穴。
前世的画面在脑子里翻涌——母亲举着伞站在雨里,伞沿的水珠子砸在她脚边,溅湿了裤脚;他蹲在公司楼下啃煎饼,看霓虹灯在雨里晕成模糊的色块;出租屋的窗台上,那盆快枯死的绿萝正抽着新芽......
那些画面像被揉皱的纸,正片片碎裂。
谭浩伸手去抓,指尖只碰到一团模糊的雾。
残响鼓的轰鸣震得人耳膜发疼。
谭浩抬头,就见远处的鼓架在晨雾里若隐若现,鼓面泛着金光,每道金光里都浮着段记忆——卖糖葫芦的老伯把最大的山楂串塞给他,哄孩子的妇人哼着走调的摇篮曲,瘸腿老兵拍着他肩膀说:皇子,这墙根儿晒着得劲。
与此同时,静默花在碑四周次第绽放。
每朵花的花蕊里都浮着剪影:归食娘掀锅盖时的笑,锚石童跳房子时的汗,黯语者第一次说出完整句子时的颤音......
这些琐碎记忆毫无意义!归藏的天命尺重重砸在虚空里,法则链被砸得粉碎,你该记得的是神座!
是众生的命!
谭浩却笑了。
他弯腰捡起根枯草,草叶上还沾着晨露,凉丝丝的。
他望着花蕊里的剪影,突然想起前儿老槐爷咽气前说的话:小浩啊,活着不是为了当英雄,是为了能蹲在墙根儿晒暖儿。
可我记得他们。他轻声说,手指捏着枯草,哪怕忘了一个,我也舍不得。
晨雾里的风突然停了。
谭浩望着归藏,望着林诗雅,望着所有正在看他的人,然后轻轻闭了闭眼。
我不想当神。
这句话像颗种子,落进他心里。
他捏着枯草的手微微发颤,却还是将草茎轻轻插入大地。
刹那间,万界齐震。
有个声音传遍诸天,带着点困意,带着点商量,像极了他前儿赖在吊床上说的:这风......再大点儿就好了。
今天不想努力了,能活吗?——能。
归藏的银袍突然无风自动。
他望着谭浩插入大地的草茎,天命尺上的银光正像雪般融化。
面具之下,有什么东西裂开了——那是被他封印三百年的,名为的光。
而在众人看不见的角落,两生树的枯枝突然抖了抖。
枯死的那一半树身上,正缓缓渗出一滴汁液,像颗迟到了三百年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