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霄神廷的云气在殿顶翻涌,青铜灯树的火苗被惊得直晃,把诸神官的影子扯得歪七扭八。
谭浩扶着林诗雅在石阶上坐下时,她的指尖还沾着血,那抹红落在他掌心,像颗烧得发烫的小火星。
“喏,十大罪我都写这儿了。”谭浩抖开那张油乎乎的煎饼纸,油渍在阳光下泛着金,“谁来答辩?”
玄箴的玉笏在袖中硌得手腕生疼。
他望着谭浩脚边半把断伞,伞骨上还凝着心茧守最后一缕光,喉结动了动。
按《天宪玉册》载,“万民请冤台”一开,审案者须得是神廷执律使,这是他的职责——可他此刻宁愿这职责砸在哪个老古董头上。
“汝所控诸条,皆涉天机隐秘,需经‘三问九驳’方可立案。”玄箴咬着牙开口,声音像生锈的锁链。
谭浩叼起草根,后槽牙咬得草叶发出轻响。
他望着玄箴腰间那柄刻满“秩序”符文的法剑,忽然笑了:“行啊,那就问呗。我这人最不怕讲道理——尤其是你们自己定的规矩。”
第一问来得比预想中快。
“何以为证?”玄箴的目光扫过谭浩怀里的两心烛,烛火映得他眼底泛起冷光。
谭浩没接话,只是把陶灯往案上一放。
暖黄的光突然涨大,在虚空里投出无数碎片——有个穿葛衣的老头跪在雷雨中,怀里护着半卷竹简,闪电劈下时他对着天空笑;有个扎羊角辫的姑娘在泥像前放糖块,泥像帽子上的面糊被雨水冲成细流;还有个裹着破布的影子,举着断伞替孩童挡下“遗忘咒”,伞面每道裂缝里都渗着星光。
玄箴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认得这些画面——《天宪玉册》最末页被裁去的“禁忌附录”里,就画着守誓人自焚、村落遭劫、无名者护世的残图。
可这些本该被封禁在神廷最深处的“错误历史”,此刻竟在凡人的陶灯里活了过来!
“此乃幻象,不足为凭!”他拍案而起,法剑“嗡”地出鞘三寸,却被谭浩懒洋洋的眼神盯在半空。
林诗雅忽然动了。
她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颤,指尖在石阶上划出半道血痕——不是法术,是用指甲生生抠破的。
鲜血滴在谭浩脚边的木牌上,三百二十七盏魂灯同时亮起,那光像晨雾里的萤火,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我们记得。”
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
最年长的大司祭突然捂住嘴,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阿娘……阿娘的手炉还在厢房梁上……”;管典籍的小神官跪在地上,额头抵着青石板:“是陈老头!当年我摔下悬崖,是他用背垫着我……”;连玄箴都听见了,有个奶声奶气的童音在他耳边喊:“玄哥哥,等等我!”——那是他五岁时走丢,在山涧边救他的哑女,他早以为她是被狼叼走了。
“砰!”玄箴的狼毫笔砸在卷宗上,墨迹晕开好大一团,像块流脓的疮。
他望着那些哭成泪人的同僚,忽然想起自己在《天宪玉册》上批注的“凡心易乱,神规永固”,此刻竟比墨迹还淡。
第二问来得有些踉跄。
“汝非神裔,无权援引古制。”玄箴的声音轻了些,像在问自己。
谭浩把草叶从左边嘴角换到右边,突然从袖中抽出半截破布。
布片边缘打着毛边,针脚歪歪扭扭,却在他掌心发出微光。
他轻轻一吹,那布片“刷”地展开,上面的血渍竟显露出一行古篆:“凡有信者,可叩冤鼓,代众生言。”
“守誓人血书?!”玄箴的法剑“当啷”落地。
他记得典籍里提过,守誓人以血为墨,以骨为笔,将上古约定缝进人间万物——破衣、断伞、泥像,甚至孩童的糖画。
可他从未想过,这些被神廷烧了九次的“邪物”,竟真的藏着活的契约。
谭浩把布片贴在铜鼓上,手掌拍了记。
鼓声比之前更沉,震得神廷的琉璃瓦簌簌往下掉。
远处第五块神牌剧烈震动,裂痕从顶端直劈到底,星尘像雪片似的落向人间——凡界某个小村的泥像突然眨了眨眼,沾着面糊的帽檐轻轻颤了颤。
林诗雅靠在他肩头,呼吸扫过他耳垂:“谭浩……我想起来了,你说过,最怕被人忘记。”她的声音带着点哑,像含着块化不开的糖。
谭浩摸了摸她的发。
发梢还带着凡界晨露的凉,他突然想起今早她蹲在他院门口,捧着碗热粥说“今日课业紧,你得吃饱”。
那时他还叼着草装睡,现在倒想把那碗粥再喝一遍。
他把最后一口冷煎饼塞进嘴里,面糊在舌尖泛着苦。
抬头时,西瓜帽檐下的金点闪了闪——那是创世神权柄在蠢动,像只被挠了下巴的猫。
“第三问。”玄箴弯腰捡起法剑,剑鞘上的“秩序”符文裂了道缝。
他望着殿外翻涌的云,突然觉得那些云里藏着千万双眼睛,“汝所引‘民意’,皆受汝术法蛊惑,非真实愿力。”
话音未落,神廷外传来喧哗。
有个小道士跌跌撞撞冲进来,怀里抱着个泥像:“大人!山下百姓把祠堂拆了,说要给……给那位敲鼓的皇子塑新像!”他喘着气,泥像帽子上的面糊蹭了他一脸,“他们说……说‘我们记得他’!”
谭浩咬着草叶笑了。
他望着玄箴发白的嘴唇,又看了看林诗雅发亮的眼睛,忽然觉得这煎饼的苦,倒比蜜糖还甜。
紫霄神廷的风卷着星尘扑进来,把那张写满十大罪的煎饼纸吹得猎猎作响。
纸角扫过玄箴的手背,他突然打了个寒颤——那纸上的字,不知何时已渗进了他的皮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