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雨的脸盆在床头“叮咚”作响,谭浩把被子往头上蒙了蒙,呼噜声却愈发响亮。
这雨下了七日,便民站的草屋顶漏得跟筛子似的,他早把能接水的铜盆、陶碗、甚至吃剩的粥罐全摆了一溜儿,此刻正蜷在竹席上,沾着墨迹的手指还搭在半本《山神工作手册》上——那书角被雨水泡得软塌塌的,倒像朵蔫了的喇叭花。
窗棂忽然发出细不可闻的轻响。
谭浩的睫毛动了动,没睁眼。
他能听见瓦檐上的积水被踩碎的声音,带着湿泥的腥气漫进来,混着点若有若无的莲花香——这味儿他熟得很,星辰仙宗的清心丹里就掺着,是林诗雅身上特有的。
“圣女同志,”谭浩翻了个身,后脑勺对着窗口,声音闷在枕头里,“您这夜袭的手艺比玄箴差远了,上回他摸进来我都没听见。”
竹帘“刷”地被挑开。
一道白衣掠过漏雨的光,带起一阵凉风,吹得桌上的《管理办法》哗啦翻页。
谭浩终于睁眼,就着月光看见林诗雅站在床前,发梢还滴着水,素白的裙角沾了两片泥点,活像只被雨打湿的鹤。
“我没用法术。”她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耳尖在月光下泛着淡红,“瓦片太滑,摔了两回。”
谭浩撑起上半身,随手把搭在床头的荷叶扔给她:“擦擦头发,凉着容易头疼。”他扫见她腰间还别着那柄从不离身的青锋剑,剑穗都湿成了一缕缕的,“不是说好了有急事敲铜铃?大半夜摸黑爬房,传出去星辰仙宗圣女成梁上君子了。”
林诗雅接过荷叶,指尖触到叶面上残留的晨露,忽然觉得这动作比她在宗门禁地接过掌门信物时还烫手。
她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卷皱巴巴的文书:“仙宗要派新一批弟子下凡历练,长老会拟了份‘监国使派遣条例’,还是老规矩——直接接管州府,设祭坛受香火,弟子可随意调用民力。”她喉结动了动,“我驳了,说该按你定的《外来者管理规范》走,得地方审批、签服务协议、民意考评。可他们说我被邪术蛊惑,连历代祖师传下的‘仙凡有别’都敢改。”
谭浩从床头摸出半块桂花糕,咬了一口:“所以你翻遍我写的条例,没找着‘修行者入驻许可’的模板?”
林诗雅猛地抬头,眼底闪过惊讶:“你怎么知道?”
“上回阿满说山神庙来了俩炼气期小修士,非说要‘代天巡狩’,被村童拿弹弓打跑了。”谭浩把桂花糕渣子拍在《工作手册》上,翻出本封皮画着歪歪扭扭糖葫芦的笔记本,“我就知道你们这些神仙,旧习没那么好改。”他撕下一页纸,推到她面前,“照着填——姓名、宗门、来意、修为境界,这四栏必填。”
林诗雅低头,见纸上除了表格,还密密麻麻写着批注:“实习期间不得私自收徒,以免扰乱教育公平;每月需完成三件民生事务,由里正签字确认;若滥用特权,群众可发起罢免联署,超过三十人联署即取消资格。”她指尖轻轻抚过“罢免联署”四个字,声音发颤:“这……比仙宗内门弟子的考核还严。”
“严点好。”谭浩倒头躺回竹席,望着天花板上漏雨的窟窿,“从前他们是天,现在得学会当人。”他打了个哈欠,“对了,加条附则:表现优异的,地方可以给‘荣誉居民’头衔,逢年过节送两斤腊肉——比受香火实在。”
林诗雅忽然轻声问:“你到底想把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
雨声不知何时停了。
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正好照在她手中的纸上。
那些墨迹泛着淡淡银辉,仿佛被某种更古老的力量轻轻托住。
谭浩望着天花板上那朵被雨水晕开的“花”,声音轻得像叹息:“没想那么远。我只是觉得……”他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别再让人跪着活了。”
林诗雅站在原地,听着他逐渐均匀的呼吸声。
窗外的风掀起竹帘,带起桌上的《凡界主权协议》,纸页簌簌翻到最后一页,那里用浓墨写着:“凡界之事,凡界自决。”
她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模板,忽然笑了。
这笑极淡,却比她在万仙大会上斩落对手时的剑气更亮。
她把纸小心收进袖中,转身时瞥见谭浩床头的脸盆,接了半盆雨水,水面浮着片被打落的荷叶,正随着呼吸的起伏轻轻摇晃。
竹帘在她身后落下。
月光漫过门槛,照见檐角最后一滴雨珠坠落,“叮咚”一声,正掉进脸盆里,惊得荷叶打了个旋儿。
谭浩翻了个身,把被子拉到下巴,嘟囔了句“阿秀的鸡汤”,又睡沉了。
屋外,风歇雨停,星子从云隙里钻出来,一颗、两颗,渐次点亮整片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