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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斗司的青灯熬到第七夜时,录事张九终于把最后一页《仙吏考勤簿》合上。
他的指尖在缺勤次数旁的朱砂问号上轻轻一按,纸页发出脆响——那是三百年前他初入仙籍时,老录事拍着他肩膀说的:神仙哪有累的?
缺勤?
填;偷懒?
写。
功德簿要漂漂亮亮,才显得天庭治世有方。
可此刻他望着窗外紫微垣的星子,突然想起《基层智慧集萃》里那个老土地的话:供果分着吃,日子才长久。长久?
他摸了摸腰间褪色的银鱼符——这是他在南斗司当差三百年的凭证,可除了每月领两斗仙米,他连给老家山神庙换块瓦的仙力都讨不来。
张录事!隔壁房传来急促的叩门声,北斗阵眼的值守仙官又溜了!
上界传讯说,星轨偏了半寸,要我们补填护轨有功的功德!
张九的手顿在笔架上。
那支写了三百年假话的狼毫突然烫得慌,他猛地甩进笔洗,溅起的墨点在二字上晕开:不填。
要填你填。
这一声像颗火星,顺着仙吏们的袖摆烧到了雷部。
雷部三十六将的联名书是在卯时三刻送到凌霄殿的。
带头的雷将踩着云头,甲胄上还沾着人间新抽的稻穗:小神等恳请取消无故劈雷指标!
上月为凑数劈了十七道空雷,劈焦了王老汉的晒谷场,劈碎了李娘子的绣花棚,这算哪门子功德?
殿外的仙官们面面相觑。
从前的雷部哪敢说半个字?
可最近半月,南斗司拒填假簿、北斗值守离岗、连管风雨的小神都敢说今日休沐,雨停半日——人间倒先乐开了,有农夫蹲在田埂上笑:今年雷少,稻子抽穗都直溜!
反了!托塔李天王的塔尖嗡鸣,定是下界有人煽惑!
当夜,一名巡查大仙化作凡人,提着酒葫芦晃进东岭山的茶棚。
八仙桌旁飘着豆香,两个穿青布衫的汉子正掰着油条议论:听说天上有神仙要搞公会?
嘘——其中一个警觉地扫了眼四周,压低声音,我表舅是落选的土地公,说他们现在学凡间的《劳动保障条例》,还设了监督哨!
巡查大仙的酒葫芦落地。
他望着两人碗里飘着油花的豆浆,突然想起自己在天庭当值时,总吃冷掉的仙糕——说是,实则是司厨嫌给小仙备餐麻烦。
喉间突然发哽,他摸出块碎银拍在桌上,转身就走,连落在茶棚的飞剑都忘了收。
东岭山的晨雾还没散,玄箴就撞开了谭浩的院门。
他官袍前襟沾着露水,手里攥着一叠传讯符:殿下!
天庭派了十二路巡查使下界,说是要清剿妖言!
若迁怒凡间——
着什么急?谭浩正趴在窗台啃烧饼,芝麻粒儿顺着下巴掉在青石板上,你看那便民站外。
玄箴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数十位小神正盘坐在便民站外的青松下,最前排的白胡子老土地举着幅布幡,上面用朱砂写着:我们要尊严!
我们要账本!他们的法袍有新有旧,腰间的符印或明或暗,却都安静得像秋日的潭水。
他们不是来闹事的。林诗雅不知何时站在廊下,广袖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腕间新系的红绳——那是前日帮农妇救牛时,被孩子硬塞的平安绳是来找答案的。
谭浩咬了口烧饼,眼睛弯成月牙:那便给他们答案。他冲玄箴努努嘴,把上次考生座谈会的录音放出来。
玄箴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快步走向院角的青铜喇叭。
当那些带着哭腔的声音飘出来——值夜十二时辰,连口热粥都喝不上为凑功德数,硬给枯井,累得吐了三升血——盘坐的小神们突然动了。
老土地的手在布幡上攥出褶皱,雷将的甲胄轻轻颤抖,连最年轻的巡山小仙都红了眼眶。
三日后,便民站外多了块木牌:自我教育会 申时三刻。
谭浩蹲在墙根看他们搬来长条凳,听前风伯副使哽咽着说:我们在天上忙了一辈子,从没人问过累不累......他摸着下巴乐:成,该给点甜头了。
当夜,灶房的柴火噼啪作响。
谭浩望着跳动的火苗,指尖在虚空划出一道光痕——那是属于创世神的规则线。凡自愿放弃特权、践行服务之神......他低声念着,光痕没入天际,神格净化,灵性增长。
千里外的星轨旁,值守的星官突然直起腰。
他感觉体内有团浑浊的气团地裂开,清冽的灵光顺着经脉游走——这不是晋升,却比任何天劫都让人战栗。
他望着脚下的人间灯火,忽然笑了:原来当神仙,也能这么痛快。
东岭山的夜更深了。
林诗雅站在便民站门口,望着那面被夜风吹得轻扬的布幡,轻声道:你说......他们会不会有一天,反过来救赎天庭?
谭浩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管他呢。他抬头望向夜空,星子比往日更亮了些,反正明儿......
他的话被晨钟打断。
第一缕晨光漫过东岭山时,林诗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天际线处,原本该有晨雾的地方,正隐隐泛着奇异的暖光,像是谁在云后藏了团将醒未醒的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