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广陵散》,一曲早已绝响于世的孤愤之音。琴声激越处,似有雷霆万钧;低回时,又如冰河呜咽。凛冽的杀意与沉郁的悲怆交织碰撞,在狭窄的墙缝间汹涌激荡。
阿绾听得呆了,连呼吸都屏住。她不懂那曲调背后聂政刺韩的壮烈与孤绝,只觉得那琴音像无数把看不见的小锤子,咚咚咚地敲打在自己的心口,又疼又畅快,血液都跟着沸腾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小小的身体。一曲终了,余音在冰冷的空气里震颤许久,她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小脸激动得通红:“好听!比爹爹在校场擂的战鼓还带劲儿!再弹一遍!再弹一遍!”
元渊看着墙缝外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没有言语,指尖却再次落在了冰凉的弦上。杀伐之音再次流淌,这一次,似乎少了几分纯粹的孤愤,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只为一人而奏的专注。
静庐那终日弥漫的苦涩药香,也成了阿绾好奇的源头。有一次,她带来一个精巧的小瓷瓶,神秘兮兮地塞过来:“喏,府里最好的金疮药!嬷嬷说抹上就不疼啦!”她指的是他腕上那道经年不消的深紫淤痕。
元渊微微一怔,接过那带着她掌心温度的瓷瓶,指尖冰凉。他沉默片刻,才低声道:“这伤,药石无用。”声音平淡无波,却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投入阿绾心湖。她似懂非懂,但那股子执拗劲儿上来了:“那什么有用?你说!我去找!”
元渊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看着女孩急切而认真的小脸,忽然将话题引开。他拿起一根枯枝,在泥地上画出几个奇特的符号和线条,排兵布阵一般。“北地多豪强,重勇力。然《阴符》有云:‘天生天杀,道之理也。’”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冰冷的空气,“勇力为锋,谋略为骨。无骨之锋,易折。”
阿绾歪着头,看着地上那些奇奇怪怪的符号,又看看元渊苍白而沉静的侧脸。他讲的道理,远比府里夫子教的“之乎者也”难懂多了,可偏偏又像带着钩子,牢牢抓住了她的注意力。那些符号仿佛活了过来,在她眼前组成看不见的网,又或者化作无形的刀枪剑戟。她开始缠着他讲,讲那些玄妙的“捭阖”、“反应”,讲“见天时,知地利,握人和”。她聪慧异常,一点即透,甚至能举一反三,将《阴符》之术套用在如何避开府中护卫溜出来玩耍上,每每让元渊哑然失笑,又暗自心惊于她的天赋。
时光就在烧鸡的油香、烈酒的辛辣、琴弦的杀伐和谋略的玄机中,悄然滑过了七个寒暑。将军府里那个只会撒野的小丫头,在元渊刻意的引导下,骨子里渐渐浸润了不属于闺阁的锋芒与沉静。她依旧爱穿红衣,依旧笑声清亮,但那双明澈的眼眸深处,开始沉淀下一些锐利而复杂的东西。
第七年的冬至,来得格外酷烈。凛冽的北风卷着鹅毛大雪,仿佛要将整个玉门城彻底埋葬。将军府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一种莫名压抑的寒意。晚膳时分,谢无咎正与归家探亲的长子谢凛低声谈论着北境军务,府门处骤然传来沉重而急促的拍门声,如同丧钟敲响。
身着玄色袍服、手持黄绫圣旨的宫中内侍,带着一队杀气腾腾的禁卫军,如凶神恶煞般闯入。烛火被劲风带得疯狂摇曳,在每个人惊疑不定的脸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内侍尖利的声音刺破暖阁的宁静,字字如冰锥:
“镇国将军谢无咎,暗通南胥,图谋不轨!证据确凿,罪不容诛!奉陛下口谕,谢氏满门,即刻下狱候审!府中一应人等,不得擅动,违者格杀勿论!”
“通敌叛国”四个字,像晴天霹雳炸响在阿绾头顶。她看到父亲谢无咎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烛光下投出山岳般的影子,那张坚毅沉着的脸上先是愕然,随即化为被污蔑的滔天愤怒,眼神如淬火的寒铁,直刺向那宣读圣旨的内侍。哥哥谢凛更是瞬间暴怒,手已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额角青筋暴起,怒吼道:“放屁!我谢家世代忠烈,岂容尔等阉竖污蔑!拿出证据来!”
“证据?”内侍发出一声尖细刺耳的冷笑,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自然在刑部大牢里,等着谢将军慢慢分说!拿下!”
禁卫军如狼似虎般扑上。谢无咎死死攥住拳头,牙关紧咬,腮边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电光火石间,他凌厉如刀的目光猛地扫向角落里脸色煞白的阿绾。那目光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撕裂的痛楚和不容置疑的命令——走!
几乎是同时,混乱骤起!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嘶吼着扑向最近的禁卫军,试图阻拦。谢凛怒吼如雷,长刀瞬间出鞘半截,寒光乍现,将两名扑近的禁卫逼退一步。厅堂内杯盘碎裂,桌椅翻倒,女人的尖叫、男人的怒喝与兵刃的碰撞声交织成一片死亡的喧嚣。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混乱中,阿绾感到一只粗糙冰冷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是府中一个沉默寡言、负责洒扫后院的老哑仆!他浑浊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不由分说地拽着她,像拖着一件没有重量的物件,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和熟悉,在混乱的人影与翻倒的家具间左冲右突,借着众人注意力被谢家父子吸引的刹那,闪电般将她拖出了暖阁的后门,一头扎进后院狂风暴雪的黑夜之中。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密集的雪片,像无数冰冷的针尖狠狠扎在脸上。阿绾被那老哑仆拖着,跌跌撞撞地在厚厚的积雪中奔跑。她能听到身后暖阁里哥哥愤怒的咆哮和兵刃撞击声越来越远,最终被呼啸的风雪吞没。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不知道老哑仆要带她去哪里,只知道必须跑,拼命地跑,离开这吞噬了她整个世界的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