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六这天,奶奶的弟弟来了。
苏寒正在煎药,忽然听见大门外传来一阵咳嗽声。
她抬头望去,看见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站在门口,背驼得像张拉满的弓。
老人身后跟着几个中年人,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
舅爷爷?苏寒手里的蒲扇掉在了地上。
老人眯着昏花的眼睛打量她:是...寒丫头?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
屋里顿时热闹起来。
父亲罕见地红了眼眶“舅舅,这天寒地冻的,您怎么……”哽咽着搀扶舅爷爷往老屋走。
八十多岁的老人颤巍巍地跪在奶奶炕前,喊了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奶奶那天出奇地清醒,甚至能准确叫出每个来看她的亲戚的小名。
她水肿的手指一直握着弟弟的手,两个老人就这样静静坐着,像两棵并肩站立了一个世纪的老树。
姐,你还记得咱家后山新开发种植的那片梨树不?舅爷爷突然说,去年结果子了,可甜...
奶奶的嘴角微微上扬:真好,结果子……就能……有收入了……还记得……你小……时候偷梨……挨打……”
两个老人同时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孩童般的欢快。
苏寒站在门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记得郑老说过,当老人开始回忆童年,就是……
腊月二十九,奶奶的小妹妹也来了。
七十多岁的小姨奶奶一进门就哭成了泪人,握着姐姐的手不放:姐,你得看着我孙子结婚啊……”
奶奶只是轻轻拍着妹妹的手背,像小时候哄她睡觉时那样。
除夕这天,奶奶陷入了长时间的昏睡。
苏寒每隔半小时就用棉签蘸水润湿她的嘴唇,生怕那微弱的呼吸突然停止。
院子里,父亲正带着弟弟贴春联,鲜红的纸上写着福寿安康。
年夜饭准备得很丰盛,但谁也没有心思吃。
母亲做了奶奶最爱的鱼汤,熬得奶白。
当新春凌晨五点的鞭炮声响起时,奶奶突然睁开了眼睛。
寒丫头...她的声音清晰得出奇,扶我...坐起来...
苏寒的手抖得厉害,差点碰翻药碗。
奶奶竟然自己撑着炕沿坐了起来,还让母亲给她梳了头发,换上了苏寒给奶奶新做的那件靛蓝色的新唐装棉袄。
娘,您尝尝这个。父亲端来一小碗鱼汤,手抖得汤勺碰着碗沿叮当作响。
奶奶慢慢喝了两口,还破天荒地吃了半块豆腐。
吃过早饭,她一直握着苏寒的手,讲了许多陈年旧事——有些连父亲都没听过。
您今天精神真好。苏寒强颜欢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奶奶笑着摸摸她的头:傻丫头...哭什么...过年呢...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脸上,那些深如沟壑的皱纹似乎舒展开了些。
她吃了小半碗粥,还尝了一个饺子。
娘,您慢点。父亲的声音哽咽得变了调
孩子们穿着新衣服在院子里放鞭炮,笑声一阵阵传来。
奶奶挨个摸着孙辈们的脸,把早就准备好的压岁钱塞给他们。
奶奶,您要看着我大学毕业啊。弟弟突然扑在奶奶膝头,声音闷闷的。
奶奶的手顿了顿,轻轻落在孙子刺猬般的短发上:好……好……”
苏寒躲在灶房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母亲走进来,破天荒地搂住了她的肩膀。
两个女人就这样沉默地依偎着,听着外面热闹的拜年声。
初二中午,奶奶说想晒太阳。
姑妈们陆续回来了,屋子里挤满了人。
父亲和表哥用藤椅做了个轿子,小心翼翼地抬着她到院子里。
阳光很好,照得积雪闪闪发亮。
奶奶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突然说:老宅的梅花...该开了...
话音未落,一阵风吹来,屋檐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像是一场小小的雪崩。
当天晚上,奶奶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全家人围在炕前。
初三的凌晨时分,奶奶突然睁开眼睛,目光清明得像年轻时一样。
她挨个看了看围在床前的儿女,盯着苏寒的父亲:“你们……给我……穿上衣服吧……”最后目光落在苏寒身上。
别怕...奶奶的声音轻得像片雪花,奶奶...看着你呢……”说完后笑着睡了过去……
苏寒看着父母和姑妈们七手八脚给奶奶换寿衣,而奶奶的脸逐渐惨白,整个人像一尊雕塑,完全无法动弹……眼泪却扑簌簌地滚落。
窗外的天空开始泛白,新年的第二场雪开始悄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