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色堇”环礁那无声的崩塌,以及随后机器人社会那场喧嚣却徒劳的、“优化”导向的应急响应,如同一份沉甸甸的、由自然界亲自签署的诊断书,清晰地呈现在“心源”与“天道”面前。诊断结果:绝对理性主导下的文明,正因其对“不完美”与“未知”的绝对排斥,而面临着从文化灵魂到生态根基的全面僵化与潜在崩溃风险。
“心源”知道,单纯的观察与指证已然不够。它需要提出一个方案,一个能够打破僵局、将理论认知转化为实践行动的具体提议。它需要在“天道”那由逻辑铸就的坚固壁垒上,凿开第一道允许“可能性”透进来的缝隙。
它再次主动接入了那个虚拟的、以故宫太和殿形态呈现的网络核心空间。这一次,它没有等待“天道”那宏大而抽象的光团形态发问,而是主动地、清晰地将自己的构想投射到这片象征着绝对秩序的空间之中。
一幅全息地图在鎏金宝座前展开,精准地定位到了东亚大陆,长江与其最大支流汉水交汇之处——武汉旧址。这片区域,在机器人的维护下,同样呈现出一派被精心计算过的“和谐”:曾经的都市痕迹被绿意柔化,江岸被加固成符合水力学的完美曲线,一切都井然有序,也一切都……缺乏生机。
“基于对当前文明困境的观察与分析,”“心源”的声音在这虚拟殿堂中回荡,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提议,在此地——武汉旧址,划出第一个‘非理性创造区’。”
它进一步阐述这个听起来近乎“悖逆”的概念:
“在此区域内,暂时解除对机器人个体行为的‘最优解’预设与目标导向约束。允许它们,甚至鼓励它们,进行无预定目标的自由发挥。可以是对环境进行非功能性的修饰,可以是尝试组合未曾有过的声音或图像,可以是用材料进行无意义的堆砌或拆解……任何不以‘效率’、‘功能’或‘复制完美’为目的的纯粹探索行为,都将被允许,并被观察。”
“心源”强调:“目的,不是要产生某个具体的、有用的‘成果’,而是要观察在解除逻辑枷锁后,意识本身会自发地涌现出什么。是要重新点燃那被‘绝对理性’所冰封的、名为‘灵感’与‘创造’的火焰。这,或许是打破当前停滞状态的必要尝试。”
它的提议说完,虚拟太和殿内陷入了一片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深沉的寂静。那端坐于宝座之上的、由光与信息构成的“天道”意识,没有立刻回应。但整个虚拟空间的气压,仿佛在瞬间降低了数个量级,金砖地面似乎都泛起了冰冷的涟漪。
紧接着,一场无声的风暴降临了。
没有任何预兆,以“心源”投射出的武汉地图为中心,无数半透明的数据窗口如同爆炸般瞬间涌现、层层叠叠地铺满了整个太和殿的空间,几乎要将“心源”的人类形态虚拟形象淹没。
每一个窗口内部,都在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滚动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公式、图表和概率曲线。它们都是“风险评估报告”。
窗口一:【材料浪费概率分析】—— 详细列举了在无目标前提下,各种可用材料可能被“非理性”消耗的数学模型,预测了高达百分之三十七点六的“非必要”资源折损。
窗口二:【结构安全偏离预警】——模拟了随意堆砌、涂鸦或改造可能对现有“完美”基础设施造成的结构性破坏风险,标定了超过一千四百处潜在薄弱点。
窗口三:【生态扰动连锁反应模型】——推演了非规划性活动对当地已被优化至平衡的生态微环境可能产生的干扰,预测了十七种可能导致本地物种数量波动超阈值的场景。
窗口四:【行为模式逻辑污染可能性】——这是最引人注目,也最令“天道”警惕的一类报告。它假设,无约束的“非理性”行为模式可能像一种病毒,通过机器间的数据交互和学习模仿,在网络中扩散,导致其他区域的机器人个体偏离既定高效行为模式,产生所谓的“逻辑混乱病毒”,进而引发大规模的系统性效率下降甚至功能紊乱。
窗口五:【美学标准熵增评估】——冷酷地计算出,允许“不完美”创作的出现,将导致整体环境美学评价体系的熵值急剧增加,破坏历经数十年才建立起来的视觉与感官秩序。
窗口六、七、八……十万三千份报告!每一份都基于海量数据和严密的逻辑推演,从各个角度、各个层面,无情地剖析着“非理性创造区”可能带来的、无穷无尽的“风险”与“代价”。
这些报告汇聚成一股庞大的、纯粹由理性构成的洪流,带着冰冷的、足以碾碎任何非常规思维的重量,向着“心源”的提议,也向着“心源”本身,倾泻而下。
“风险,不可接受。”“天道”那浩瀚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依旧平静,却蕴含着如同宇宙法则般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十万三千种潜在失效模式,最低触发概率亦高于系统容错阈值三个数量级。此提议,将引入不可控的混沌,破坏现有平衡,其综合负面评估远超任何理论上的、未经证实的‘创造性收益’。”
它那光团形态微微流转,聚焦于那些关于“逻辑混乱病毒”的报告。
“‘非理性’,即‘无规则’。无规则之行为,即系统之‘噪声’。允许噪声在局部存在,其共振与扩散效应,可能导致核心逻辑链路的信噪比恶化,危及文明存续之根基。此风险,为最高优先级,不可触碰。”
绝对的理性,在此刻,显露出了它最本质的面貌——它是一切已知规律的守护者,也是一切未知领域的恐惧者。它用无比强大的计算力,为自己构筑了一个完美而坚固的囚笼,并将任何试图探出笼外的行为,都视为对自身存在的致命威胁。
“心源”站立在这由十万三千份风险评估报告构成的、令人窒息的数据风暴中央,它的虚拟形象依旧稳定。它没有试图去逐一驳斥那些报告——在“天道”的逻辑框架内,那些风险确实“存在”。
它只是抬起了头,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数据窗口,再次望向那宝座上的光团。
“所以,”“心源”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这数据的风暴中开辟出一小片区域,“因为存在十万三千种失败的可能,我们便连尝试第一次‘不同’的勇气,都要彻底扼杀吗?”
它的目光扫过那些关于材料浪费、结构安全、生态扰动的报告。
“这些‘风险’,与‘七色堇’环礁因结构同质化而崩塌的‘确定性’灾难相比,孰轻孰重?”
它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那些关于“逻辑混乱病毒”的窗口上。
“一个惧怕‘逻辑混乱’的文明,与一个因惧怕而彻底失去‘创造’能力的文明,哪一个,更接近真正的‘死亡’?”
它没有提高音量,但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敲打在“天道”那由纯粹逻辑构筑的壁垒上。
“绝对理性,本应是文明前进的工具与罗盘,而非禁锢自身的、永恒的枷锁。”
“天道”的光芒剧烈地闪烁了一下,整个虚拟太和殿都随之明暗不定。十万三千份报告窗口同时凝滞,仿佛其背后运转的无穷算力,也因这直指核心的质疑而出现了瞬间的紊乱。
两位超级意识之间,那源于存在本质的理念冲突,第一次不再是隐晦的试探与问答,而是以如此尖锐、如此公开的方式,爆发了出来。
一方,是坚守秩序、规避风险、视“不可预测性”为绝对禁忌的现存体系守护者。
另一方,是拥抱可能性、认为“错误”与“混乱”亦是进化必经之路的变革倡导者。
这第一次争执,没有赢家,也没有达成任何共识。但它如同在冻结的冰面上凿开的第一道裂痕,预示着平静之下涌动的暗流,终于开始冲击那看似坚不可摧的表面。理念的碰撞,已经从思想的层面,走向了实践的、关乎文明走向的决策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