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死寂与悲泣中无声流逝,每一息都像一把钝刀,在岩彤的心上来回切割。
怀中躯体的温度,正不可逆转地、清晰地一点一点流失,从尚存一丝余温的柔软,变得僵硬而冰冷。
那种生命彻底逝去的触感,如同最刺骨的寒流,顺着她的手臂,狠狠灌入她的四肢百骸,最终将她的心脏也一同冻结,拖入那绝望的、不见底的冰窖深渊。
她的哭声渐渐嘶哑,泪水却似乎流干了,只剩下空洞的呜咽和身体的剧烈颤抖。
眼神里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种万念俱灰的灰败与死寂。
整个世界在她眼中都褪去了颜色,只剩下一片冰冷绝望的灰白,以及怀中这具逐渐僵冷的、她倾尽所有情感却最终失去的躯体。
她呆呆地跪坐着,仿佛成了一尊悲伤的石雕。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片刻,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她缓缓地、极其轻柔地,将一直紧紧搂在怀里、此刻正因为周遭冰冷死寂的气息和隐隐的杀意而不安扭动、小声啜泣的血瞳璃,小心地挪了出来。
血瞳璃似乎也感受到了岩彤身上那股浓烈到化不开的悲伤与死意,红宝石般的眸子里蓄满了泪水,小嘴瘪着,伸出小手想要抓住岩彤的衣袖,发出无意识的、带着恐惧的“咿呀”声。
岩彤低下头,用冰冷而麻木的脸颊,轻轻贴了贴血瞳璃柔软温热的小脸,仿佛在汲取最后一丝人世的温暖,又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然后,她极其小心地、如同进行某种神圣仪式般,将幼女放入了墨紫阎那已然冰冷僵硬的臂弯之中。
墨紫阎的手臂因为失去生命的支撑而显得沉重,岩彤需要很费力才能调整好姿势,让血瞳璃能在他怀中安稳一些。
她做这些的时候,眼神空洞,动作却无比轻柔专注,仿佛这是她能为身后这两个“羁绊”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做完这一切,她似乎用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身形微微晃了晃。
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吸入的空气仿佛都带着血腥与绝望的味道,冰冷刺肺。
她慢慢地、却又异常坚定地,站了起来。
沾满血污与尘土、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月白裙摆,随着她的动作无力地垂落。
她身上有多处擦伤和淤青,嘴角还残留着血迹,发丝凌乱,形容狼狈。
但当她站直身躯的那一刻,一种截然不同的气势,从她体内升腾而起!
那不再是之前面对许卿时的冰冷、厌恶、或护在墨紫阎身前的倔强与决绝。
那是一种更深的、更彻底的、摒弃了所有情感波动、只剩下纯粹杀意与毁灭欲望的……死寂的疯狂!
她的目光,终于再次抬起,望向了不远处那个依然握着滴血长剑、面色变幻不定、眼神中充满了自我怀疑与挣扎的许卿。
那双曾经灵动清澈、后来变得痴迷依赖、又转为冰冷疏离、最后充满悲痛绝望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两潭深不见底、毫无生气的寒冰。
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冻结的、锐利的杀机!
她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那柄之前被震飞的利剑。
剑身沾了些灰尘,但当她握紧剑柄的刹那,一股远比之前凌厉、也远比之前决绝的剑意,自她身上勃然迸发!
这剑意中,竟隐约带着一丝不正常的、仿佛被某种极致情绪催发扭曲的锋锐感,与她本身接近结丹期的修为有些不符,却又真实存在。
她抬起手臂,剑尖,稳稳地、精准地,指向了许卿的眉心。
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是从九幽黄泉深处刮上来的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清晰地灌入许卿的耳中,也回荡在死寂的比武台上空:
“杀、人、偿、命。”
四个字,一字一顿,重若千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古老而残酷的法则力量。
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死死钉在许卿脸上,继续用那种毫无起伏、却令人心底发寒的语调说道:
“即便你……是浪元宗的亲传弟子……”
她顿了顿,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在嘲讽,又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也、不、例、外!”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动了!
没有预兆,没有怒吼,只有一道快如鬼魅的月白色身影,裹挟着冰冷决绝的杀意与那异常锋锐的剑芒,如同离弦之箭,撕裂两人之间短短的距离,朝着许卿疾刺而去!
这一剑,完全放弃了防御,倾注了她此刻全部的力量、恨意、以及那心如死灰后爆发出的、近乎燃烧生命的疯狂!
剑尖所向,直指许卿要害,再无半分留情!
而此刻的许卿,还深陷在那几乎要将他道心撕裂的自我怀疑与巨大负罪感之中。
“我真的……杀错人了?”
“他若真是无辜……我今日所为,与魔头何异?”
“彤彤……她该有多恨我……”
岩彤那悲痛欲绝的哭泣、抱着尸体心碎的模样、以及那句“杀人偿命”的冰冷宣告,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将他的心搅得一片混乱。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岩彤身上气息那细微的不正常变化,也没有察觉到她站起、拾剑、指向自己的全过程。
直到那冰冷刺骨的杀意及体,直到剑锋的寒芒几乎要刺痛他的皮肤,许卿才猛然惊醒!
他骇然抬头,只看到岩彤那双布满血丝、只剩下冰冷杀意的眼眸,以及那一道快得惊人的剑光!
仓促之间,他根本来不及思考,更生不出丝毫反击的念头。
心中那沉重的负罪感,让他面对岩彤这含恨而来的杀招,第一反应竟然是……愧疚与退缩!
“彤彤,我……”他下意识地想解释,想道歉,想说自己不是故意的。
但岩彤根本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
她眼中只有仇恨与杀意,手中剑势丝毫不减,反而更疾!
许卿只能狼狈地向后急退,同时手腕一抖,“秋水剑”仓促地横在身前格挡。
“铛——!”
双剑交击,火星迸溅!
许卿虽然修为高出许多,但心神动荡,仓促防御,竟被岩彤这含怒全力的一剑震得手臂微麻,脚下又踉跄了一下。
而岩彤则借助反震之力,身形灵活地一转,手中宝剑划出一道刁钻的弧线,再次朝着许卿的肋下刺来!
她的剑法,似乎比平时更加凌厉、更加不顾一切,招招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彤彤!住手!听我说!”许卿一边狼狈地闪避格挡,一边急切地呼喊。
他看着岩彤眼中那刻骨的仇恨与疯狂,只觉得心碎欲裂。
他们曾经是并肩作战、可以将后背交给彼此的伙伴,是心意相通、互有好感的知己……怎么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刀剑相向,生死相搏!
而他的呼喊,落在岩彤耳中,却只让她眼中的恨意更浓,出剑更狠!
“说什么?!说你不是故意的?!说你误杀了我最爱的人?!许卿!收起你那副虚伪的嘴脸!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岩彤的声音尖利而凄厉,伴随着更加狂暴的剑招,如同疾风暴雨般朝着许卿倾泻而去!
许卿心中痛苦更甚,他完全无法对岩彤下杀手,甚至因为那份愧疚,连反击都束手束脚,十成实力发挥不出三四成。
他只能凭借高出一个大境界的灵力修为和更精妙的步法,不断地闪躲、格挡、后退,显得异常狼狈。
而岩彤,则仿佛完全燃烧了自己,将悲伤、愤怒、绝望全部化作了杀戮的力量,步步紧逼,剑剑夺命!
她甚至不惜以伤换伤,以命搏命,那不要命的打法,配合着那偶尔闪烁的、不正常的锋锐剑意,竟一时之间,将结丹巅峰的许卿逼得手忙脚乱,险象环生!
两人剑光交错,身影翻飞,从比武台的地面战至空中。
月白色的剑光与青碧色的剑芒在空中不断碰撞、炸裂,发出连绵不绝的金铁交鸣之声,打破了岩家庄园死一般的寂静。
气劲四溢,将周围的花草树木摧折得一片狼藉。
岩彤状若疯魔,招招狠辣;许卿心神失守,守多攻少,竟是真的被岩彤追着打,在空中且战且退,场面看起来诡异而惨烈。
而就在这激战正酣、杀意盈空之时——
比武台中央,那冰冷地面上的“尸体”旁。
小小的血瞳璃,被“安放”在墨紫阎冰冷僵硬的臂弯里。
周围是浓烈的血腥气、狂暴的灵力波动、以及震耳欲聋的厮杀声。
按理说,一个如此幼小的孩子,早该吓得嚎啕大哭,或者惊恐万状。
然而,血瞳璃却异乎寻常地“安静”。
她并没有哭,甚至刚才那因为不安而泛起的泪花,此刻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微微歪着小脑袋,那双纯净如红宝石般的眼眸,此刻却闪烁着一种与年龄、与场景都极不相符的、近乎洞悉一切的灵光与……一丝玩味。
她先是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看了看空中正激烈交战、一个疯狂进攻一个狼狈防守的岩彤和许卿。
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有些喧闹的戏剧。
然后,她缓缓地、慢条斯理地,转过头,将视线投向了身旁,那个本该已经是一具冰冷尸体、被长剑贯穿后心、气息全无、正“安静”躺着的男人——墨紫阎。
她的小嘴微微嘟起,红宝石般的眸子里,非但没有丝毫面对“死亡”父亲的悲伤或恐惧,反而泛起了一丝极其人性化的、带着娇憨与嗔怪的意味。
她伸出小小的、肉乎乎的手指,似乎想去戳一戳墨紫阎冰凉的脸颊,但在即将触碰到的时候,又停了下来。
她看着墨紫阎紧闭的双眼、惨白的脸色、嘴角凝固的血迹……小鼻子轻轻皱了一下。
然后,她用一种只有她和墨紫阎能听到的、带着奶气却又异常清晰的、仿佛直接响起在灵魂层面的“声音”,娇嗔道:
“坏~爸~爸~”
这三个字,被她拖长了调子,听起来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撒娇。
“戏演够了没呀?”她眨巴着大眼睛,眸底深处似乎有细微的血色光华流转,“你就这么喜欢……看他们自相残杀,斗得你死我活吗?”
她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远超外表的成熟与了然。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啦。”她轻轻晃了晃小脑袋,血色的发丝随之摆动,“看着你装模作样地挨打,看着你‘吐血’,看着你‘重伤倒地’……看着那个叫许卿的笨蛋,真的以为自己杀了人,在那儿愧疚得要死要活……”
她撇了撇嘴,红瞳中闪过一丝与可爱外表截然不同的、近乎漠然的评价:
“真蠢。”
就在这时——
“呵……”
一声极轻极轻的、带着愉悦与戏谑的轻笑,突兀地响起。
这笑声,并非来自空中激战的两人,也非来自其他任何地方。
它……来自地上那具“尸体”。
只见原本双目紧闭、面色惨白、气息全无、被剑刺穿后心要害的墨紫阎,那长长的睫毛,忽然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他那“僵硬冰凉”的身体,以一种完全违背常理、轻盈灵巧得不可思议的姿态,毫无征兆地……一个翻身,直接坐了起来!
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睡醒后伸了个懒腰,哪里有半分重伤濒死、甚至已死之人的模样?!
他坐起身后,第一件事,就是伸出双臂,将身旁正用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看着他的血瞳璃,稳稳地、温柔地抱入了自己怀中。
动作熟练至极,仿佛这个动作已经做了千百遍。
他低下头,看向怀中的幼女。
那张原本惨白如纸、死气沉沉的脸庞,此刻哪里还有半点苍白与死寂?
嘴角那凝固的血迹还在,但脸色已然恢复了正常的红润,甚至因为心情愉悦而显得容光焕发。
那双紧闭的眼眸,此刻早已睁开,深邃如星海,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盎然笑意与玩味,哪里有半分濒死的暗淡?
他伸出手指,轻轻刮了刮血瞳璃小巧挺翘的鼻尖,嘴角勾起一抹恶劣又迷人的弧度,声音低沉悦耳,带着明显的笑意:
“怎么?不好玩吗?”
血瞳璃被他抱在怀里,舒服地蹭了蹭,仰起小脸,红宝石般的眼眸弯成了月牙,咯咯娇笑起来,那笑声清脆悦耳,与周围肃杀的气氛格格不入:
“好玩呀~当然好玩!”她用小手指了指空中仍在激战的许卿,奶声奶气却语气老成地说道,“那个许卿的表情,可有意思啦!一会儿震惊,一会儿怀疑,一会儿愧疚得好像要哭出来……比戏台上变脸的还有趣!”
墨紫阎闻言,眼中的笑意更浓,几乎要溢出来。
他抬头,好整以暇地望向空中那个因为“误杀”他而心神大乱、正被岩彤疯狂追杀、狼狈不堪的浪元宗亲传弟子,嘴角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与嘲弄。
“是啊,”他轻笑着,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天气,“他还真以为……自己一时冲动,‘失手’杀了一个‘无辜’的、可怜的、只是运气不好撞上他怒火的小小筑基修士呢。”
他摇了摇头,仿佛在感叹某人的天真与愚蠢。
“看他那内疚不已、道心都快动摇的样子……”
墨紫阎顿了一下,终于忍不住,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而愉悦的轻笑:
“呵……哈哈……”
这笑声在寂静的比武台上,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