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念的靴底碾过第一片冻硬的积雪时,咯吱声在空谷里荡得老远。沈砚的手突然覆上来,掌心还留着镇梅印未散的温,却凉得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墨玉:“禁地的雪埋过三任守印人,你再往前,脚就拔不出来了。”
她仰头看他,睫毛上沾的雪粒化得慢,顺着眼下的细纹往下淌,凉得像阿婆当年给她涂的梅霜:“可昨夜陶壶里的幻象不是假的。第七盏茶沉底时,我看见阿婆穿蓝布围裙的样子——围裙角沾着梅渍,和我十岁那年摔碎她最爱的瓷碗时,她系的那一条,分毫不差。”
青禾在旁边搓着手,哈出的白雾里飘着淡淡的桂花香,是他怀里糖罐漏出来的。他把糖罐往怀里又塞了塞,麻纸浸了雪水,软塌塌贴在掌心,墨色糖的轮廓硌得指腹发疼:“影主查了镇梅司的旧册,说禁地底下埋着历代守印人的魂瓮。可我昨夜用血契探过,阿婆的魂气不在瓮里,倒像……像附在什么暖乎乎的东西上,跟着咱们走。”
影主的断针在指尖转了个圈,针尾的“和”字映着雪光,冷得晃眼。他往禁地入口瞥了眼,半人高的石碑被积雪埋了大半,只露着“镇梅”两个字的残边,字缝里还嵌着半片枯梅:“五十年前有个守印人硬闯,出来时浑身的血都冻成了冰碴,说里面的雪会顺着指缝往骨头里钻,专吃记挂人的魂。”
“可我记挂阿婆,雪要吃就吃我的魂好了。”小念扯了扯腕间的“归”字金纹,那纹路是阿婆走前亲手烙的,现在还带着点温。她转身往石碑走,靴底在雪地上踩出串小坑,坑底很快积了新雪,“再说了,阿婆教我熬了十年梅茶,最烫的茶能化三指厚的冰,要吃人的雪,也该先尝尝我煮的茶。”
她伸手去抹石碑上的雪,指尖刚碰到石面,就像被针扎了似的缩回手。石碑的温度比雪还低,却在她掌心烙下一个淡金色的印子,和腕间的“归”字对得严丝合缝,连纹路的弧度都一样。
“是归梅印的引纹。”沈砚的声音发颤,他抬起自己的手腕,镇梅印的暗纹正和小念掌心的印子遥遥相对,“阿婆当年给我看她的手,也有这么个印子,只是她的印子……比你的深。”
石碑突然嗡鸣起来,雪粒从碑顶簌簌落下,在碑前堆出个小小的雪堆。小念蹲下去扒雪,指尖触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是半块墨色糖,糖纸沾着雪霜,和她怀里糖罐里的一模一样。她刚捏起糖,脑子里突然炸开一段记忆:
二十年前的冬夜,梅树的枝桠压着雪,阿婆坐在灶前煮茶,蓝布围裙沾着梅酱。她趴在阿婆膝头打盹,迷迷糊糊间看见阿婆往糖罐里塞了颗墨色糖,手指轻轻摩挲着糖纸:“小念最爱第七遍茶的甜,等她长大,要让她的糖比茶还甜。”
“小念姐,小心!”青禾的惊呼声撞碎了回忆。小念猛地抬头,只见禁地前的雪地突然翻涌,无数黑色藤蔓从雪下钻出来,藤蔓上结的冰棱里,竟封着一张张泛黄的照片——是她从小到大的样子:抓周时攥着不放的茶盏、七岁时摔碎的青花碗、十五岁生日阿婆给她戴的银镯……每张照片里,都有个穿蓝布围裙的身影,只是总在角落,模糊不清。
“是活墨的残根!”影主的断针飞出去,刺进最近的一根藤蔓。冰棱“咔嚓”碎开,照片里的小念突然转过脸,嘴唇动了动。小念盯着那唇形,心脏猛地一缩——是阿婆常说的那句:“别怕,阿婆在。”
“阿婆真的在这儿?”她的声音发颤,伸手想去碰另一根藤蔓,却被沈砚拽住。他的手更凉了,镇梅印的暗纹在掌心亮起来:“活墨最会勾人的记忆,它把你的过往封在冰棱里,是想让你跟着回忆走,好趁机钻你的魂。”
“可它封不住阿婆的话。”小念挣开他的手,从怀里摸出糖罐,“阿婆说,甜是护身的甲,记挂是最硬的盔。”她刚说完,藤蔓突然暴涨,缠住了她的脚踝。冰棱刺进棉裤,在腿上划出血痕,疼得她倒抽冷气。
就在这时,记忆里阿婆的声音又响起来,软乎乎的,像煮得糯糯的梅粥:“小念乖,疼的时候就数糖,一颗糖能抵三分疼,三颗糖就能把疼赶走啦。”
她低头看向糖罐,里面的墨色糖正泛着淡光。她掏出一颗放进嘴里,甜腻的糖霜在舌尖化开,腿上的疼真的轻了点。数到第三颗时,手背上突然发烫,“梅”字红纹从皮肤下透出来,顺着被冰棱划破的伤口渗出去,在雪地上凝成一朵小小的梅花。
藤蔓碰到梅花的瞬间,发出玻璃碎裂般的脆响,冰棱纷纷坠落,露出里面缠绕的墨色雾气。小念举起腰间的茶壶,壶里是她今早刚熬的第七遍梅茶,还带着温:“阿婆说,第七遍茶要熬得久,才能甜得彻彻底底。”
她把半壶茶泼向禁地,茶水落在雪地上,腾起的白雾里竟飘着梅香。整座山突然震颤起来,禁地前的雪堆裂开一道缝,露出下面黑色的石棺——棺盖上刻着“守印人”三个大字,字迹苍劲,和石碑上的“镇梅”二字出自同一人之手。
“是初代守印人的棺。”影主的断针回到指尖,他的声音比平时紧,“镇梅司的秘典里写着,初代守印人用自己的魂封印了活墨主芯,可主芯没断气,附在棺盖上等机会,等一个能解开它的人。”
石棺突然发出闷响,棺盖缓缓错开一道缝。小念凑过去看,里面躺着一具穿灰袍的骸骨,肋骨间插着根墨色木钉——和沈砚胸口那根锁魂钉一模一样。骸骨的手心里,攥着颗墨色糖,糖纸上沾着暗褐色的痕迹,像是干涸了很久的血。
“这糖纸……”小念的呼吸顿住,她认得这纹路,是阿婆生前最爱的梅枝纹,和她糖罐里剩下的半颗糖,包装纸完全一样。
“不是阿婆的糖。”沈砚的瞳孔骤缩,他伸手去碰棺盖,指尖刚碰到木钉,就被一股寒气弹开,“这是初代守印人的魂器。阿婆的魂……不在这儿,在你熬的茶里,在你揣的糖里,在你腕间的印子里。”
话音刚落,骸骨突然坐了起来。指骨间渗出黑雾,黑雾里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阿婆二十岁出头,穿蓝布围裙,站在梅树下笑,手里还端着个茶盏。照片里的阿婆抬起手,指向石棺里的骸骨,嘴唇动了动。小念盯着那唇形,一字一句读出来:“他等了你五十年。”
“五十年?”青禾皱着眉,他往糖罐里摸了摸,指尖沾了点融化的糖霜,“可阿婆是三年前走的,怎么会等五十年?”
“镇梅司的死亡记录是假的。”影主的声音突然冷下来,他从怀里掏出一本旧册,纸页都发黄了,“我查了三个月,才找到这本秘录——阿婆是五年前替初代守印人守灵时,被活墨偷袭的。镇梅司怕人心乱,才改了记录,说她是三年前病逝的。”
小念的手开始发抖,她想起阿婆咽气前的样子,躺在病床上,抓着她的手说:“小念,替我去看梅岭的雪,看它化的时候,有没有带着梅香。”原来不是“看”,是“等”——等她长出归梅印,等她找到禁地,等她来见初代守印人的魂。
石棺里的骸骨突然发出尖啸,肋骨间的墨色木钉松动了,黑雾从钉眼里涌出来,缠住小念的腰。她被甩到半空,腕间的“归”字金纹被黑雾腐蚀,露出下面淡粉色的胎记——是朵半开的梅花,她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
“小念!”沈砚扑过来,镇梅印的暗纹从他手臂蔓延到胸口,“用你的血!镇梅印要靠守印人的血才能醒!”
小念咬碎舌尖,腥甜的血珠滴在黑雾上。黑雾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叫,却缠得更紧,勒得她喘不过气。眼前开始发黑,阿婆的样子却越来越清晰:阿婆在灶前煮茶,蒸汽熏得她眯起眼;阿婆在她摔疼时,用温热的梅叶给她敷伤口;阿婆在她十五岁生日时,给她戴银镯,说“小念以后就是梅岭的孩子了”……
“甜是护身的甲。”她突然笑了,从怀里摸出糖罐,把剩下的糖全倒进嘴里。甜腻的糖霜混着血珠滑进喉咙,心里却暖得发烫。体内的力量突然爆发,“归”字金芒和“梅”字红纹缠在一起,在她周围形成一道光罩,光罩里飘着梅香,像阿婆煮茶时的味道。
黑雾撞在光罩上,发出滋啦的响,像被烫到的蛇,一点点往后缩。小念看着光罩外的骸骨,突然懂了:“归梅印的力量不是镇压,是记住。记住阿婆煮的茶,记住初代守印人的等,记住梅岭所有护过我们的人。”
骸骨突然安静下来,手心里的墨色糖飘起来,落在小念掌心。糖纸上的血渍慢慢变红,像一朵绽放的梅花。她摸了摸糖纸,阿婆的声音又响起来,软乎乎的,带着笑:“小念真棒,终于熬出第七遍甜茶了。”
“阿婆,我熬的茶,够甜吗?”她轻声问。
骸骨的手指动了动,指向禁地深处。那里有扇半掩的门,门后透出暖黄的光,光里飘着无数光点——是梅岭历代守印人的魂,正围着门跳舞。小念松开沈砚的手,一步步往前走,腕间的“归”字金纹又亮了些,手背上的“梅”字红纹却淡了,像要融进皮肤里。
“小念,别去!”沈砚想追,却被影主拽住。影主的断针指向那扇门,声音里带着少见的慌乱:“那是镇梅司的禁忌门,历代守印人都不能进,因为门后是活墨主芯的本体,进去了就……”
“进去了才能解开它。”青禾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的灰纹已经消失,手腕上多了片淡粉色的梅瓣,“小念是归梅印的守印人,她的记挂比任何封印都管用。活墨主芯怕的不是力量,是有人记着它曾经也是梅岭的魂。”
禁地的门被风吹开,暖黄的光涌出来,裹着梅香。小念回头,对着沈砚他们笑了笑,身影慢慢融进光里。沈砚摸了摸腕间的镇梅印,突然想起师父临终前说的话:“镇梅印的守印人,从来不是战士,是把梅岭的暖记在心里的人。”
雪还在下,却没那么冷了。梅岭的风裹着松脂香和桂花香,吹过石碑。石碑上的“镇梅”二字泛着金光,下面的“归”字印子越来越亮,像朵开在雪地里的梅花。
禁地深处,小念听见阿婆的声音在喊她:“小念,过来喝茶,第七遍的,刚煮好。”
她往前走,脚底踩在雪上,没发出一点声音。光里的守印人魂围着她转,影主的断针、沈砚的镇梅印、青禾的梅瓣,都在光里闪着。她摸了摸掌心的墨色糖,糖纸上浮现出新的字迹,是阿婆的笔迹:“第七遍茶,甜得彻彻底底。”
雪停了。禁地的门缓缓关上,门后传来阿婆的笑声,混着守印人魂的低语,唱着那首阿婆教她的《声声慢》:“梅雪煮茶,糖暖人家,归期不怕,记挂是家……”
最高峰的石碑前,留下一串小小的脚印,脚印里积着融化的雪水,倒映着远处梅岭的万家灯火,亮得像撒了一地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