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数巡,席间气氛渐渐融洽。
孟涂放下酒爵,看向李枕,笑着说道:“先生傍晚出村,可是为了那新铸的铜钱之事?不知此行结果如何?”
涂山袂也投来好奇的目光,显然对此事也有所耳闻。
李枕笑着从怀中取出那个陶盒,打开盖子,露出里面五枚圆形铜币。
他取出两枚铜钱,示意侍立一旁的小兰和小竹,让她们分别取一枚,奉至孟涂与涂山袂面前。
两人接过铜币,就着火光仔细端详。
入手微沉,触感冰凉。
孟涂用手指摩挲着铜币边缘和表面的纹路,眼中露出赞赏之色:“形制规整,纹路清晰,铸造已见功力。”
“这‘李’字与‘李氏通宝’,是以物勒工名,彰示其源,亦寓‘流通宝货’之意。”
他抬头看向李枕:“观其形,圆融无隅,中开方孔,此等形制,倒是前所未见,可是有什么说法?”
涂山袂用纤长的手指轻轻转动着铜币,那方孔在她指尖若隐若现,她沉吟道:“圆者,象天,周转无穷,或许寓示财货流通不息,周行天下?只是……”
她微微蹙眉,提出疑问:“为何不效仿贝币之形,更易为人所接受?这中方之孔,又有何深意?”
孟涂接过话头,也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涂山女所言甚是,圆形象天,固然有其道理。”
“然,在下以为,若取‘地方’之象,铸为方帛,是否更能象征稳固与信用?”
“譬如田契疆界,多以方直界定。”
“这圆中之方孔,莫非意在‘天圆地方’,囊括宇宙之理于方寸之间?”
两人的点评和疑问都切中要害,且引经据典。
涉及天文、地理、礼制,显示出极高的学识和见识,绝非泛泛而谈。
李枕听着两人的讨论,心中暗赞,不愧是这个时代的精英。
好在自己就是靠满嘴跑火车吃饭的,不然还真回答不了这两人的问题。
看似闲聊,是否回答的上来都无所谓。
可若是连这么简单的闲聊都接不上,必然会有损在两人心目中的形象。
在两人心目中的形象轻了,以后说出的话,自然也就重不了了。
话语权这东西,一旦失去了,损失可是难以估量的。
李枕朗声一笑,神色从容不迫,先举杯邀饮,待放下酒爵,才不疾不徐地开口:
“孟宰与涂山女果然见识非凡,所言皆切中肯綮(qing),此钱形制,确有多重考量。”
“首先,正如二位所言,这外圆内方,正合‘天圆地方’之宇宙观。”
“圆者,代表天行健,运转不息,象征财货流通周转,无远弗届。”
“方者,代表地势坤,厚重稳固,象征信用如大地般坚实可靠,价值恒定。”
“此乃取法天地,寓意此钱流通天下而信用不坠。”
孟涂和涂山袂两人微微颔首,凝神聆听。
李枕顿了顿,接着说道:“除此之外,这‘外圆内方’亦暗合处世之道。”
“对外,圆融通达,便于流通交接。”
“对内,自有方正准则,规矩严明,不可更易。”
“此乃制钱之理,亦是为人、为政之道。”
“再者,从实用角度看......”
李枕话锋一转,更接地气:“圆形无棱角,便于携带,不易磨损衣物囊袋。”
“中间开方孔,则妙用更多。”
“其一,可用绳索贯穿,每千枚为一贯,或一缗(min),清点、运输、储藏皆极为便利。”
“其二,铸造之时,以方形棍贯穿固定一批钱范,打磨边缘使其光滑规整,事半功倍,可保钱币大小、厚薄均匀,防奸人轻易磨边窃铜。”
说到这里,李枕最后总结道:“故而,此圆方之形,既法天象地,寓意深远,又兼顾实用,便于推行。”
“非是李某不愿效仿贝币,实是权衡之下,自觉此形或更利于长远。”
李枕这番解释,将形而上的哲学寓意与形而下的实用功能紧密结合,说得条理清晰,头头是道。
既回应了孟涂关于“天圆地方”的猜测,又解答了涂山袂对形状和孔洞的疑惑。
孟涂与涂山袂听完,脸上都露出了恍然与钦佩之色。
他们没想到,这一枚小小钱币的形制,背后竟有如此周全的考量。
不仅契合宇宙观、价值观,更有诸多实际好处。
果然,似李枕这样的人,铸造铜币铜币这等关乎财货流通、影响深远之事。
又怎会是一拍脑袋,随意定下的这等形制。
孟涂抚掌轻叹:“先生思虑之详,谋划之远,令人叹服。”
“此法天象地,兼顾实用,此钱形制,几近完美矣。”
涂山袂也微微颔首,美眸中异彩连连,她看着手中那枚小小的铜钱,开口道:“邑尹深谋远虑,妾身拜服。”
“此钱若行,确比贝币更为便利规整。”
她已然看到了这种统一形制货币在商业交易中的巨大潜力。
李枕哈哈大笑了一声,举起了酒爵,遥敬二人:“二位过誉了,不过是些粗浅想法,能否成事,还需二位鼎力相助。”
“来,让我们满饮此爵。”
孟涂与涂山袂亦举爵相应,三人对饮一番。
放下酒爵,李枕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转向涂山袂,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探究:
“涂山女,李某听闻,贵国境内多畜彘(zhi),不仅贵族苑囿(you)饲养,便是寻常庶民之家,亦多有圈养,可是如此?”
涂山氏所在的淮夷地区较早且普遍地驯化、饲养家猪,养猪业较为发达,甚至可能普及到平民阶层。
涂山袂闻言,点了点头:“确是如此,我涂山氏地处淮水之滨,水草丰美,林麓(lu)宜于放牧,先祖很早就驯养了野彘。”
“如今,国中无论贵贱,畜彘之风颇盛,寻常户家养上一二头亦非难事。”
“其肉可食,其骨可器,其粪可肥田,于我涂山氏而言,彘乃重要之家产。”
她顿了顿,略带好奇地反问:“不知邑尹何以忽然问起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