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熏香袅袅,歌舞升平,一派盛世华章。
陈佳乐却如坐针毡,方才镇国公那看似随意的一瞥,像一道冰冷的蛛丝,无声无息地黏在了她的背脊上,带来一种挥之不去的寒意。
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身,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下微微蜷缩,努力维持着面上恰到好处的、属于一个初入宫廷的年轻女爵应有的拘谨与好奇。
她不敢再轻易将目光投向那位紫袍老者,只能借着举杯啜饮宫茗的间隙,用眼角的余光谨慎地观察。
镇国公正与身旁一位宗室亲王低声交谈,侧脸线条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异常平和,甚至带着几分长者的慈祥。
若非腰间那枚青金螭纹玉佩幽光闪烁,陈佳乐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因过度紧张而产生了错觉。
“陈男爵似乎有些不胜酒力?”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陈佳乐心头一凛,循声望去,只见一位面白无须、身着内侍官服饰的中年太监,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她的席旁,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容。
“多谢公公关心,”陈佳乐放下茶杯,微微颔首,声音放得轻软,“只是初次入宫,被这皇家威仪所慑,有些紧张罢了。”
那内侍目光在她雪白的发丝上停留了一瞬,笑容更深了几分:“男爵年纪轻轻便得此恩荣,可喜可贺。咱家奉皇后娘娘口谕,特来告知,宴后请在偏殿稍候,娘娘想见见您。”
皇后要见她?陈佳乐心中警铃大作。
在这敏感的时刻,皇后的突然召见是福是祸?
她迅速压下翻腾的思绪,起身敛衽行礼,姿态恭顺:“臣,谨遵懿旨。”
内侍满意地点点头,又似无意般提点了一句:“娘娘仁厚,最喜聪慧守礼的年轻人。”
说罢,便转身离去,像一尾滑溜的鱼,消失在衣香鬓影之中。
这番话,听起来是提点,却又像是一句隐晦的警告。
陈佳乐缓缓落座,掌心已是一片湿冷。这宫廷之内,果然每一步都可能是陷阱。
宴席在一种看似融洽实则各怀心思的氛围中持续着。
陈佳乐强迫自己不再去思索镇国公与“玄石”的关联,也不再试图探寻更多线索。
此刻,应对好皇后的召见,才是重中之重。
麟德殿的喧嚣渐渐被抛在身后,引路的宫女脚步轻盈,将她带到一处布置更为雅致静谧的偏殿。
殿内燃着淡淡的安神香,与方才大殿上的浓郁熏香截然不同。
宫女奉上香茗后便垂手退至殿外,留下陈佳乐一人。
时间在寂静中仿佛被拉长。
她独自坐在雕花木椅上,目光扫过殿内陈列的古玩字画,心中飞快地盘算着皇后召见的各种可能。
是因为她学术比试夺魁,又新晋男爵,单纯的勉励?
还是……与顾家,或者说,与那本《偶得》手稿有关?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环佩叮咚的轻响,伴随着细微的脚步声。
陈佳乐立刻起身,垂首肃立。
“不必多礼了。”一个温婉却不失威仪的女声响起。
皇后在宫女的簇拥下缓步走入,已换下繁重的朝服,穿着一身杏黄色的常服,更显亲和。
“臣陈佳乐,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陈佳乐依旧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
“起来吧,赐座。”
皇后在上首坐下,目光落在陈佳乐身上,带着几分审视,更多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温和,
“上次去太学府看到出了一位才华横溢的白发少女,今日一见,果然灵秀不凡。”
“娘娘谬赞,臣愧不敢当。”陈佳乐依言坐下,姿态谦卑,“臣不过侥幸,承蒙陛下与娘娘恩典,师父教诲,方有今日。”
皇后微微一笑,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刘博士眼光向来独到。他能收你为关门弟子,可见你确有过人之处。今日宫宴,感觉如何?”
“皇家气象,巍峨庄严,臣心生敬畏,只觉自身渺小。”
陈佳乐谨慎地回答,措辞滴水不漏。
“嗯,”皇后点了点头,似乎对她的回答还算满意,话锋却不着痕迹地一转,
“听闻你与顾家的青兰,同在刘博士门下,相处得颇为融洽?”
来了!
陈佳乐心脏猛地一缩,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微微躬身道。
“顾师姐才学出众,品性高洁,臣入学日浅,多蒙师姐指点提携,心中甚是感激。”
皇后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声响,在静谧的殿内格外清晰。
“顾家……曾是书香望族,顾言修更是学问大家,可惜了。”
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
“青兰那孩子,性子是清冷了些,但天赋极佳。你能与她交好,互相砥砺,是好事。只是……”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陈佳乐低垂的眼睫。
“年轻人相交,贵在真诚,却也需懂得分寸。有些过往,如烟尘散去,不必过于执着,徒惹烦恼。安心学问,方是正途。你如今圣眷正隆,前途无量,更应珍惜才是。”
这番话,如同温水煮蛙,看似关怀备至,内里却充满了警示的意味。
皇后在暗示她,不要深入探究顾家的往事。
“娘娘教诲,臣铭记于心。”
陈佳乐声音平稳,心中却已翻江倒海。
皇后显然知道些什么,并且不希望她触及。
这反而更加印证了顾家旧事牵扯之大,连中宫之主都出面敲打。
皇后见她态度恭顺,神色稍霁,又勉励了几句关于用心向学、忠于朝廷的话,便示意她可以退下了。
走出宫门,秋夜凉风扑面而来,陈佳乐才发觉自己的内衫已被冷汗浸湿。
回头望去,那巍峨的宫城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张着无声的大口。
皇后的警告,镇国公那枚刺眼的玉佩,如同两座无形的大山压在她的心头。
她原本以为拿到手稿便是掌握了钥匙,如今才发现,这钥匙开启的,可能是一扇通往绝境的铁门。
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回太学府。
已是深夜,府内一片寂静。陈佳乐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舍馆,闩好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她需要冷静,需要重新梳理一切。
“玄石”可能是镇国公,这个猜测太过骇人。
镇国公府树大根深,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绝非她一个毫无根基的小小男爵能够撼动。
而皇后的态度更是微妙,她似乎知情,却选择掩盖和警告。
顾青兰将手稿交给她,是希望她揭露真相,还是……在绝望中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无论这稻草是否能承受得住那份沉重?
接下来的几日,陈佳乐称病告假,未曾去明伦堂听课。
她需要时间消化宫宴带来的冲击,也需要避开顾青兰。
在理清头绪,找到相对安全的应对之策前,她不敢再与顾青兰有任何可能引起注意的接触。
她将自己关在房中,时而对着窗外发呆,时而摊开纸张,却迟迟无法落笔。
那本《偶得》手稿被她藏得更深,仿佛那是一个会带来厄运的诅咒。
偶尔,她会听到门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在她房门外停留片刻,又悄然离去。
她知道,那是顾青兰。
她们之间,隔着一道薄薄的门板,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深渊。
一个心怀恐惧与担忧,一个深陷迷雾与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