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她正埋首于一堆陈旧的地方志中,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
“哟,我们的小男爵病了一场,怎地转性成了考据癖?这些枯燥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
陈佳乐抬头,只见王浩笑嘻嘻地站在一旁,手里照例拎着个食盒。
“二师兄。”陈佳乐起身行礼,脸上挤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苦恼,
“前些日子病中无聊,翻了些杂书,看到一处地名典故不甚明了,便想来查查,谁知越查越糊涂。”
王浩将食盒放在一旁,好奇地凑过来:“什么地名?说来听听,说不定师兄我知道呢?”
陈佳乐心中微动,面上却故作随意地说道:“好像叫什么‘柳营’?听着像个驻兵的地方,却又不太像。”
“柳营?”王浩挠了挠头,皱着眉头想了想,“听着是有点耳熟……好像……哦!我想起来了!”
他一拍大腿:“是不是跟城西那个已经废置多年的老校场有关?我小时候听家里老人提过一嘴,说几十年前,那边好像不叫现在这个名字,是有个什么‘柳’字打头的称呼,后来好像出了什么事,就渐渐荒废了。”
城西废置校场?
陈佳乐心脏猛地一跳,这似乎是一个新的方向!她强压下激动,装作好奇地问:“出了什么事?”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王浩摊摊手,“都是陈年旧事了,谁还记得清楚。你要是真感兴趣,可以去问问李墨,他好像对这些京城旧闻轶事挺有研究的,平日里就爱看些杂七杂八的笔记小说。”
李墨师兄?
陈佳乐心中豁然开朗。
是了,李墨性情温和,博览群书,尤其喜爱搜集各种文人笔记、野史杂谈,问他确实比她自己在这里无头苍蝇般乱找要强得多,而且不易引起怀疑。
“多谢二师兄提点!”陈佳乐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接过食盒,“等我弄明白了,一定告诉你。”
王浩见她高兴,自己也乐呵呵的:“跟我还客气什么!快尝尝,新做的杏仁酪,还热乎着呢!”
...
寻了个课后的闲暇,陈佳乐带着一本近来在读的《前朝轶事录》,在藏书阁找到了正在整理书目的李墨。
“三师兄。”她轻声唤道。
李墨抬起头,见是她,推了推鼻梁上那副象征性的单片水晶眼镜,温和一笑:“小师妹,可是有何处不解?”
陈佳乐将书递过去,翻到一处记载前朝某位将军治军严谨的篇章,指着其中一句“其部驻于京西,纪律严明,颇类细柳营遗风”,面露疑惑道:
“三师兄,这‘细柳营’应是汉代周亚夫的典故,我知晓。只是后面这句‘颇类细柳营遗风’,我总觉着写得有些含糊。听闻京城旧地也曾有处与‘柳营’相关的地方,不知是否与此有关?还是作者只是随手用的典故?”
她这个问题,问得极其自然,既贴合她正在阅读的书本内容,又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柳营”。
李墨不疑有他,接过书看了看,沉吟片刻,道:“小师妹读书愈发细致了。此处用典,确有泛指治军严谨之意。不过你提到京城旧地……”
他放下书,目光中带上了几分学者考据时的专注:“据我所知,京城西郊那片早已废置的校场,在前朝乃至本朝初期,确实曾被称作‘柳营’一段时间。据说是因为当年驻守此地的将领仰慕周亚夫,故而以‘柳营’称之,取其军纪严明之意。”
“原来如此。”陈佳乐恍然大悟状,随即又生出新的好奇,“那后来为何又废置了呢?可是因为驻军调动?”
李墨摇了摇头,声音压低了些许,带着一丝感慨:“这其中的缘由,可就复杂了。据一些零散的笔记记载,似乎并非简单的驻军调动。好像是牵扯到了一桩……不大不小的案子。”
“案子?”陈佳乐适时地表现出惊讶。
“嗯。”李墨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四周,见无人注意,才继续低声道,
“据说与当时一批军械档案的遗失或篡改有关,具体情形已不可考。那之后不久,那支驻军便被调离,柳营之名也逐渐不再使用,校场也慢慢荒废了。年代久远,知道细节的人恐怕不多了。”
军械档案……遗失或篡改……
陈佳乐的心跳骤然加速。
“柳营旧档”!
顾言修手稿中提及的,很可能就是指这件事!
这桩看似与顾家毫无关联的陈年旧案,难道就是“玄石”用来构陷顾言修的突破口?
魏御史用以威胁的把柄?
她感到自己似乎触摸到了那庞大冰山的一角,虽然依旧冰冷巨大,但至少,不再是全然的无迹可寻。
“竟是如此……”陈佳乐喃喃道,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对历史尘埃的唏嘘,“真是世事变迁,难以预料。多谢三师兄解惑,不然我还困在书里不得其法呢。”
李墨温和地笑了笑:“举手之劳。小师妹肯在这些细节上用心,是好事。”
离开藏书阁时,陈佳乐的步伐比往日沉重,却也多了几分坚定。
“柳营旧档”像一个模糊的坐标,将她探寻的方向,从漫无边际的迷雾,引向了一片虽仍显荒芜、但至少可以着手探查的领域。
她需要知道更多关于这桩旧案的细节,以及它究竟是如何与顾家产生联系的。
这绝非易事,但她已别无退路。
秋意渐深,太学府内的银杏树叶片片金黄,风一吹过,便簌簌落下,铺满一地灿烂的寂寥。
陈佳乐知道,她必须更加小心,如同在薄冰上行走。
下一次试探,需要等待更合适的时机,更需要一个万全的借口。
而在这之前,她需要让一切都回归“正常”,至少在表面上。
她与顾青兰之间,那层因宫宴和手稿而再度绷紧的弦,需要暂时松弛下来。
维持着不远不近的同门之谊,才是对彼此最好的保护。
山雨未至,风已满楼。她只能在这片山雨欲来的压抑中,继续蛰伏,等待,并暗自积蓄力量。
前方的路依旧黑暗漫长,但手中,似乎终于握住了一缕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