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镇的天刚蒙蒙亮,苏芷已经在小院就着井水捣药了。
裴九霄拄着根临时削的木棍,一瘸一拐地蹭过来,探头看了看石臼里墨绿色的药膏,鼻子皱了皱。
“这赤阳草味儿可真冲。我说白芷大夫,咱这穷酸样还得装多久?老子这腿再不见好利索,都快忘了怎么走路了。”
苏芷头也不抬,手下研磨的动作稳而均匀。
“嫌慢?你自己运功把死气逼出来试试?”
裴九霄立刻噤声,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那幽冥死气如附骨之疽,他可没胆子乱来。
这时,李嫂子挽着袖子,慢悠悠踱步过来,脸上带着点欲言又止的神色。
“白芷姑娘,外面……来人了,看着不像咱这镇上的。”
苏芷动作一顿,和裴九霄交换了个眼神。
裴九霄立刻收敛了嬉皮笑脸,不动声色地往门边挪了挪。
来的是一老一少。
老者约莫六十上下,穿着簇新的绸缎褂子,手指上戴着个水头不错的玉扳指,面色却有些虚浮的蜡黄,被一个青衣小厮小心翼翼地搀扶着。
那老者眼神浑浊,不时掩嘴低咳几声,气息短促。
“哪位是白芷大夫?”
小厮扬声问道,目光在苏芷和旁边的裴九霄身上转了一圈,带着明显的怀疑。
苏芷放下药杵,净了手走上前。
“我是。老先生哪里不适?”
老者抬起眼皮,打量了她一下,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似乎对她的年轻有些失望,但还是开口道。
“听闻你针术不错。老夫这咳疾缠磨了许久,夜里尤甚,城里的先生们看了个遍,汤药吃了不少,总不见根除。”
苏芷请他坐下,准备诊脉。
那老者却微微抬手止住了她,对身后小厮示意了一下。
小厮立刻从随身携带的锦盒里取出一卷丝线,熟练地一端系在老者腕上,另一端递向苏芷。
“悬丝诊脉?”苏芷眉梢微挑。
这是大户人家讲究“男女大防”或者彰显身份的做派,在这偏僻小镇显得格外突兀。
裴九霄在门边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
“呵!排场不小。”
老者脸上有些挂不住,咳嗽了两声。
“这是家里的规矩,姑娘见谅。”
苏芷没说什么,伸出三指,轻轻搭上了那根细若游丝的金线。
指尖传来的振动极其微弱,需要全神贯注才能感知。
她闭上眼,体内那丝微弱的星月之力自然而然地顺着指尖蔓延而出,附于丝线之上,仿佛给这冰冷的丝线注入了灵性。
脉象浮取弦紧,沉取却细弱无力,如按葱管。
再细辨,左关脉尤其涩滞,隐隐有郁结之象。
这并非单纯肺疾。
《太素医经·杂病论》中有云:“五脏六腑皆令人咳,非独肺也。”
此老咳嗽夜甚,脉象弦细,关脉涩滞,结合其面色和气息,更像是肝气郁结,横逆犯肺,久而耗伤肺阴,成了虚实夹杂的顽疾。
先前大夫若只盯着肺治,自然难见成效。
她沉吟片刻,收回手,对那有些紧张的老者道。
“老先生此疾,病根不在肺,而在肝。可是常觉胸胁胀闷,性情易躁,午后或夜里身上阵阵发热?”
老者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脸上闪过惊异之色。
“你……你怎么知道?”
他这些症状,从未对外人细说,城里大夫也只当他年老体虚,久咳伤身。
旁边的小厮也愣住了。
苏芷继续道:“您这病,是长期思虑或郁怒伤肝,气火上升,灼伤了肺络。需得疏肝解郁,滋阴降火,兼以润肺止咳。若一味止咳或温补,无异于火上浇油。”
她提笔写下两个方子。
第一个是常规的汤药方,以柴胡、白芍疏肝,麦冬、沙参润肺,搭配几味常见草药。
第二个却是个茶饮方子,只有三味药:玫瑰花、绿萼梅、冰糖,嘱咐他平日代茶饮,宽胸解郁。
“汤药治其本,茶饮调其情志。”苏芷将方子递过去。
“老先生还需自身放宽心,这病才能去根。”
老者拿着方子,手有些微微颤抖。
他这病折腾了数年,花了不知多少银钱,从未有大夫说得如此切中要害,连他平日易怒烦闷都点了出来。
他看向苏芷的眼神彻底变了,之前的轻视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信服和激动。
“神医!姑娘真乃神医!”
他连声道,示意小奉上诊金,比寻常丰厚了数倍。
苏芷只取了该得的部分,将其余退回。
“诊金已足。按方调理,半月后应有改善。”
老者千恩万谢地走了。
裴九霄凑过来,掂量着那袋铜钱和一小块碎银,吹了个口哨。
“可以啊!金线诊脉都让你蒙对了?老子刚才还担心你玩砸了。”
苏芷横了他一眼:“《太素医经》里记载过此法,心静神凝,丝线亦可为桥梁。他肝郁之象明显,浮于脉表,并不难辨。”
她顿了顿,看向那两人离去的方向,眉头微蹙。
“只是……这等人家,为何会找到清水镇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果然,没过两天,济世堂的张大夫再次登门。
这次,他脸色比上次更加复杂,还带着点忧色。
“白芷姑娘,你前两日是否诊治了一位姓钱的老翁?”他开门见山。
苏芷点头。
张大夫叹了口气:“那是邻县钱家庄的庄主,家资颇丰。他这病,县里善仁堂的坐堂大夫看了半年都没看好,你两剂方子下去,他竟感觉松快了许多……这事,怕是已经传到善仁堂耳朵里了。”
裴九霄插嘴:“治好了病还不好?难道他们还想病人一直病着?”
张大夫压低了声音:“善仁堂背景不简单,在府城都有关系。他们垄断了这一带疑难杂症的治疗,你一个游医,折了他们的面子,抢了他们的病人,他们岂会善罢甘休?听说……他们已经派人往清水铺这边来了。”
苏芷心下一沉。
她只想行医救人,积攒药资,却不想这么快就卷入这种地方势力的纷争。
张大夫看着她,语重心长。
“姑娘,听老夫一句劝,要么,你去给善仁堂递个投名状,或许他们能容你。要么……就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送走张大夫,小院里的气氛有些凝滞。
欧阳雪怯生生地问。
“白芷姐姐,我们……要走吗?”
裴九霄冷哼一声。
“走?凭什么走?我们又没做亏心事!老子倒要看看,那善仁堂能玩出什么花样!”
苏芷沉默着。
走?墨言经不起颠簸,裴九霄的腿也没好利索。
不走?善仁堂的麻烦近在眼前。
游医的路,果然步步荆棘。
但退缩,从不是她的选择。
“不急。”她声音平静,眼神却锐利起来。
“等人来了,看看他们想怎么‘不善罢甘休’再说。”
她需要时间,也需要一个契机,或许,这个找上门的麻烦,也能变成她在这江湖立足的垫脚石。
只是,这其中的火候,需要小心拿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