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缪尔推开“渡鸦与钥匙”酒馆那扇厚重的木门,熟悉的混杂气味扑面而来。午后的酒馆比夜晚清冷些,只有几个零星的酒客缩在阴影里。
他径直走向吧台。独眼酒保依旧用那块油腻的破布擦着杯子,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
“埃利亚斯。”塞缪尔言简意赅,将一枚硬币按在台面上,“今天来过吗?”
酒保的独眼瞥了下硬币,又瞥了眼塞缪尔,动作没停,沙哑道:“没见着。那小子神出鬼没的,谁知道又钻哪个耗子洞去了。”语气里带着见怪不怪的漠然。
塞缪尔没再多问,收回硬币,目光在酒馆里迅速扫了一圈,确认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后,没在意酒保的眼神,转身便走——
酒馆外,塞缪尔融入街道灰蒙蒙的人流中。略带凉意的风裹挟着潮湿的煤烟味吹过,让他因药剂而有些发烫的头脑清醒了些。
线索断了,埃利亚斯如同被伦敦的浓雾吞噬。他需要另辟蹊径。
就在他经过一个卖煮豌豆和烟熏鲱鱼的小摊时,热蒸汽与刺鼻的鱼腥味混杂着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侧身避让,目光扫过摊位旁的行人。
就在这一瞥之间,一个身影让他为之精神一振。
那是个中年男人,穿着常见的深褐色呢子大衣,领口竖起,头戴一顶略显过时的圆顶礼帽,帽檐压得很低。
那个男人帽檐下露出的鬓角修剪得过于整齐,侧脸线条硬朗,下颌紧绷,透着一股寻常文职职员没有的、经过刻意收敛的精干。
尤其是那道略显鹰钩的鼻梁轮廓,瞬间与记忆中的画面重叠——埃利亚斯撤离酒馆后,那两个闯入酒馆,其中那个看似随意走动、实则封锁退路的人。
此刻,这人正低头看着自己悬在腰侧的手。他的右手看似随意地垂着,食指上却套着一个小巧的、似乎是骨制或暗色金属的指环。指环上连着一根金属细链,吊着一个不足拇指指甲盖大小的、形状不规则的深色水晶吊坠。
吊坠并非静止。它正在微微地、持续地颤动,并非随步伐晃动,而是一种自身发出的、带着某种规律的悸动,并且顽固地指向街道身处的方向。
那人全神贯注于吊坠的指向,眉头微蹙,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念诵什么,又像是在与吊坠传递的信息角力。
他完全没注意到几步之外、刚从酒馆方向走来的塞缪尔。
塞缪尔的心脏猛地一沉。
这似乎是一个神秘学家。看那吊坠的运作方式,极可能是专精于追踪与定位的流派。
他在找什么?答案几乎呼之欲出——埃利亚斯!
没有丝毫犹豫,塞缪尔立刻借着摊位和人流的掩护,侧身转入旁边一条堆满废弃木箱的窄巷阴影里。他背贴着冰冷潮湿的砖墙,屏住呼吸,只露出一只眼睛观察。
追踪者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搜索中,并未注意到身后多了一条无声的尾巴。他低着头,全神贯注于手中那枚自行转动的吊坠,步履平稳地拐进了旁边一条更窄、更阴暗的小巷。
塞缪尔从阴影中悄无声息地滑出,如同一个被目标牵引的幽灵,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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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缪尔隐匿在街角杂货店的雨棚阴影下,鹰隼般的目光锁定着那个西装笔挺的追踪者。
只见对方手中的吊坠在一个旅店门口震颤得最为剧烈,如同一只嗅到血腥味的猎犬。
但此人极为老练。他并未驻足,反而像普通路人般继续前行,只是步速更慢,指尖小心地掩盖着吊坠的异常。
走出约二十米后,吊坠的指向明显偏转,力道也松弛下来。他停下脚步,假装系鞋带,眼角余光却如探照灯般扫视着旅店的招牌、出入口以及四周环境。
他甚至绕到街对面,从另一个角度再次观察,直到确认吊坠的反应模式与单一目标源吻合,脸上才掠过一丝终于锁定猎物巢穴般的冰冷满意。
随即,他不再犹豫,迅速转身,身影融入了迷蒙的雾霭中。
“确认了……”塞缪尔心中默念。对方的多此一举,恰恰暴露了目标的精确位置。这家廉价旅店,应该就是埃利亚斯临时的避风港。
他没有立刻行动,而是耐心等待了几分钟,确认追踪者没有杀个回马枪,这才从阴影中走出,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旅店木门。
门内空间狭小,一股陈年烟草、潮湿木头和廉价消毒水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柜台后,一个身材瘦小、眼皮耷拉着的老板正就着一盏昏黄的台灯核对账本,头也不抬。
“住店?”老板的声音懒洋洋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单间一周起付,不包热水。”
塞缪尔走到柜台前,没有回答住店的问题,而是压低声音问道:“我找一个人,埃利亚斯。他应该住在这里。”
老板终于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戒备和毫不掩饰的怀疑。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塞缪尔——虽然衣着普通,但那种气质绝非这里的常客。
“客人,我们这儿有规矩,不打听租客的事。”他语气生硬,带着底层小人物维护自己仅有的一点权威时的固执。
塞缪尔沉默了片刻。威逼利诱在这种地方效果往往适得其反,反而会激起更强的抵触。
他脑中飞快思索,手缓缓探入内袋,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的硬物——
那是他在第一防线学校任职时的工作证,虽然职务明确,但圣洛夫基金会的徽记和机构名称本身便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老板的瞳孔在看到那个徽记的瞬间骤然收缩,脸上的懒散和戒备瞬间冰消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力想要巴结的谄媚。
他瘦小的身体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脸上堆起夸张的笑容,语气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原……原来是基金会的老爷!您瞧我这张嘴,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您请问,您尽管问!只要我知道的,一定毫无保留!”他一边说,一边紧张地用袖子擦了擦柜台桌面。
“埃利亚斯,”塞缪尔重复了一遍名字,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我需要知道他住在哪个房间。”
老板立刻翻出一个破旧的登记簿,手指有些发抖地快速翻阅着,嘴里喃喃念叨:“埃利亚斯……埃利亚斯……”
翻了几页后,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真实的困惑和小心翼翼:“先生,怪了……登记簿上……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客人啊。您看,最近两个月入住的都在这里了。”他把登记簿转向塞缪尔,指着一连串潦草的名字。
塞缪尔眉头微蹙。用假名登记?
他立刻换了一种方式描述道:
“男性,大约不到三十岁,个子和我差不多,棕色头发,眼睛是蓝色的,看起来很……干净,左手戴着一枚婚戒。他应该是在最近一个月入住的。”
老板听着描述,眼睛一亮,猛地一拍脑门:“是他!您说的是道森先生!里奥·道森!对对对,大概一个月前住进来的,就住在二楼最里面的7号房!他确实像您说的,看起来挺斯文,还经常出门。”他压低了声音,像是分享什么重要情报。
里奥·道森……塞缪尔记下了这个假名。看来埃利亚斯的警惕性很高,但显然,在神秘学家的追踪术面前,这种程度的伪装远远不够。
“带我去他的房间。”塞缪尔命令道,语气不容拒绝。
“是是是!您这边请,这边请!”老板忙不迭地从柜台后绕出来,油腻的脸上堆满笑容,主动在前面引路,踏上了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来到二楼尽头那扇斑驳的7号房门前,老板讨好地回头看了塞缪尔一眼,然后抬手敲响了房门。
门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随后门锁“咔哒”一声轻响,房门被拉开一条缝隙。
埃利亚斯的身影出现在门后,他看起来比在酒馆时更加戒备,棕色的发丝有些凌乱,那双湛蓝色的眼睛里在看到塞缪尔的一瞬间,先是闪过一丝极快的惊讶,随即眯了起来,充满了警惕和审视。
旅馆老板脸上堆着谄媚的笑,上前一步,正准备向门内的埃利亚斯介绍塞缪尔这位“基金会长官”,塞缪尔却抢先开口,截断了老板的话头:
“道森先生,我们需要谈谈。关于你最近在码头区遇到的‘小麻烦’。” 他刻意用了化名,目光凝视着埃利亚斯那双瞬间眯起的湛蓝色眼睛。
埃利亚斯倚着门框,身体有明显的瞬间僵硬,但脸上那副略带疏离的谨慎表情控制得极好。
他沉默地看了塞缪尔两秒,又瞥了一眼旁边一脸讨好、显然已被“搞定”的老板,侧身让开了通道。
“进来吧。”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塞缪尔对还想凑热闹的旅店老板微微颔首:“谢谢,这里没你的事了,别透露今天的事。”
老板识趣地连连点头,躬身退下了。
塞缪尔闪身而入,反手轻轻将门关上。房间狭小而简陋,唯一的窗户蒙着灰尘,光线昏暗。
埃利亚斯没有走向椅子,而是缓步挪到了一张旧茶桌旁,桌上放着一个简陋的茶壶和杯子。他背对着塞缪尔,语气听不出情绪:
“茶?”
就在“茶”字尾音尚未落地的瞬间,埃利亚斯猛地转身!动作快如闪电!他手中已然握着一把紧凑的小口径手枪,黑洞洞的枪口稳稳定位,精准地指向塞缪尔的胸口!
他眼神冰冷,刚才那丝疲惫和犹豫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孤狼般的凶狠与决绝。
几乎在同一刹那,塞缪尔的手臂也如闪电般抬起!他手中那把他惯用的“慈祥的玛利亚”手枪,也已然对准了埃利亚斯的眉心!
空气在瞬间凝固。房间里只剩下两人粗重而克制的呼吸声,以及老旧地板细微的吱呀声。昏黄的光线下,两个黑洞洞的枪口构成了死亡的对角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