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房那次短暂而别扭的交流之后,林秋和张浩之间的关系,并没有立刻变得热络。他们依旧各走各路,上课时座位隔着大半个教室,课间也从不主动交谈。但在那层冰冷的隔膜之下,某种东西确实悄然改变了。
像两条原本平行的铁轨,在某个特殊的节点,被外力强行扳动,产生了微小的交集,虽然依旧通向未知的远方,但至少,在某个区间,它们共享了同一段路基。
这种改变,最直接的体现,是对彼此存在的“看见”。以前,他们是彼此视野里的背景板,甚至是有意忽略的障碍物。现在,当林秋走进教室,目光会下意识地扫过张浩的座位;当张浩在操场边运球,眼角余光也会注意到角落里的林秋。不是关注,更像是一种对潜在“同类”的雷达扫描。
而将他们无形中捆绑在一起的,正是那个横亘在初一(七)班生态链顶端的共同阴影——王大壮。
车棚事件后,王大壮虽然因为伤势和忌惮,暂时不敢再对林秋进行明目张胆的肢体欺凌,但他那颗被严重挫伤的自尊心和日益加深的怨毒,急需寻找发泄口。林秋这块硬骨头暂时啃不动,他的目光,便更加阴鸷地投向了另一个一直不肯臣服于他的刺头——张浩。
张浩与王大壮的矛盾,由来已久,和林秋那种单方面的凌辱不同,更像是一种对峙。
王大壮习惯了在班级里作威作福,所有人都要看他脸色,唯独张浩,从不买账。张浩那种天生的桀骜不驯,仿佛写在骨子里,对王大壮的种种暗示和挑衅,要么直接无视,要么就硬邦邦地顶回去,眼神里的轻蔑毫不掩饰。这让王大壮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持续不断的挑衅。
冲突时有发生。
比如,在一次大扫除分配任务时,王大壮故意把最脏最累的活——清理存放已久、散发着恶臭的卫生间垃圾篓——派给张浩。
张浩当时正靠在窗边玩他的Zippo打火机,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冷冷甩出三个字:“不去。谁爱去谁去。”
“你他妈再说一遍?”王大壮一拍桌子站起来,胖脸上横肉抖动。
张浩这才抬起眼,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耳朵聋了?我说,不——去——”他故意拖长了音调。
“反了你了!”王大壮冲过来就要抓张浩的衣领。
张浩反应极快,一把拍开他的手,也站了起来,虽然比王大壮矮,但那股寸步不让的气势丝毫不输:“想动手?来啊!怕你啊?”
眼看就要打起来,被闻讯赶来的劳动委员和其他同学死死拉开。最后垃圾篓还是派给了另一个胆小怕事的男生去清理。但这事,让王大壮记恨在心。
又比如,王大壮有时会故意在张浩趴在桌上睡觉时,用力踢他的凳子腿,或者大声说笑吵闹。
张浩被吵醒,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忍气吞声,而是直接抓起桌上的文具盒或者书本,狠狠砸向王大壮的方向,骂一句:“操!找死啊!” 虽然很少真的砸中,但那副“你敢惹我,我就敢跟你玩命”的架势,总能让王大壮和他那帮跟班气得跳脚,却又不敢真的在教室里大规模动手——张浩的凶名和不要命的劲儿,他们也有所忌惮。
这种摩擦,几乎每周都会发生一两次。不像对林秋那样系统性的精神压迫和财物勒索,更像是一种权力试探和反试探的拉锯战。王大壮想压服张浩,确立自己绝对的统治地位;张浩则用他混不吝的方式,顽强地守护着自己那点可怜的“自治权”。
林秋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清晰地看到,张浩面对王大壮时,那种源自本能的、毫不妥协的抵抗,与自己曾经的隐忍和最终的爆发,形成了鲜明对比。张浩的抵抗是即时的、外放的,像一只时刻竖起尖刺的刺猬;而自己的反抗,是积累的、内爆的,像一座沉默的火山。
两种方式,孰优孰劣,林秋无法评判。但他清楚,张浩的存在,客观上分流了王大壮相当一部分的注意力和恶意。如果不是有张浩这个“硬茬”不断挑衅王大壮的权威,恐怕王大壮会将更多的精力用来琢磨如何更阴险地折磨自己。
共同的对手,无形中成了最脆弱的同盟基础。他们不需要握手,不需要誓言,甚至不需要眼神交流。只需知道,在这个令人窒息的班级里,还有另一个人,也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对抗着同一座大山。这种认知本身,就带来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支撑感。
就像两棵在狂风中各自挣扎的树,根系并未相连,但知道不远处还有另一棵同样在抵抗的树,本身就能汲取到一丝对抗风沙的勇气。
放学铃声响起,学生们蜂拥而出。林秋收拾好书包,习惯性地最后离开。他走到教室门口,正好看到走廊另一端,王大壮带着李亮、孙亮,堵住了正要下楼的张浩,似乎又在为什么小事找茬。张浩一脸不耐烦,单手插兜,另一只手玩着打火机,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林秋的脚步停顿了一瞬。他看着那对峙的场面,眼神冰冷。然后,他什么也没做,拉紧书包带,转身走向另一个楼梯口。
他知道,这场冲突,张浩自己能应付。而他,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但在转身的刹那,一种极其模糊的念头,像水底的暗流,掠过他的心间:
也许,敌人的敌人,即便成不了朋友,也可以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坐标”。在黑暗的丛林里,知道还有另一双警惕的眼睛,在注视着同一头猛兽,总好过独自一人在未知中摸索。
荆棘王冠或许依旧戴在头上,但意识到并非只有自己一人在承受这份重量时,那刺痛,似乎也减轻了微不足道的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