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得了靖王的默许和有限的资源权限后,苏澈在军医营的处境发生了微妙而显着的变化。
他依旧每日做着清洗绷带、捣药之类的杂役,无人时,便沉浸在那几箱蒙尘的医书之中。这些书册多是些《神农本草经》、《黄帝内经》的残卷抄本,或是些军中外伤处理的粗浅经验汇总,纸张泛黄,字迹模糊,但对于苏澈而言,却是了解这个时代医学思想的宝贵窗口。
他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凭借远超时代的医学底蕴,快速吸收、辨析、整合着其中的知识。他发现,这个时代的医学理论已颇具雏形,阴阳五行、脏腑经络学说完备,但在具体实践,尤其是外科、感染控制和药物提炼方面,存在着巨大的空白和谬误。
李大夫对他的态度依旧复杂,但明显缓和了许多。或许是因为王爷的吩咐,或许是因为苏澈确实在张校尉一事上展现了价值,他不再阻止苏澈观摩诊治,甚至偶尔会下意识地考较他一两句。
“此伤溃腐流黄水,当用何法?”李大夫指着一个伤口严重感染的士兵问道。
“需先以利刃刮去腐肉,直至见鲜红之血。”苏澈谨慎地回答,尽量使用这个时代的词汇,“而后以浓盐水或烈酒冲洗,再敷以清热敛疮之药,如黄柏、苦参末。内服亦需清热毒之汤剂。”
“刮骨疗毒?说得轻巧!病人岂能忍受?”旁边一个资历较老的医徒嗤笑。
苏澈不语。他知道在没有有效麻醉和抗感染手段的时代,清创术确实风险极高,痛苦极大。但他更知道,不彻底清创,结局只能是败血症死亡。
李大夫沉吟片刻,却对那医徒摆了摆手,对苏澈道:“你可知具体如何操作?力度几何?深浅如何把握?”
苏澈便依据现代清创原则,结合书中记载,细细说了解剖层次、操作要点和风险控制。他讲得深入浅出,条理清晰,不仅那医徒听得愣住,连李大夫也频频颔首,浑浊的眼中不时闪过精光。
此后,李大夫在处理一些棘手外伤时,竟开始偶尔让苏澈在一旁协助,甚至默许他提出一些建议。苏澈把握分寸,只在不违背大体原则的前提下,引入一些更温和有效的清洗剂(如葱白煮水)、包扎技巧和护理理念。
变化是潜移默化的。经苏澈间接参与处理的伤患,愈合速度似乎快了些,痛苦少了些,化脓感染的比例也有所下降。渐渐的,医营中一些底层的医徒和辅兵,遇到难题时,开始偷偷地、带着几分敬畏地来请教这个年轻的“罪奴先生”。
苏澈来者不拒,耐心解答,有时甚至会亲手示范如何更省力地捣药、如何更有效地清洗伤口。他态度平和,毫无架子,渐渐赢得了不少底层的好感。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乐见这种变化。
以刘洪为首的几位资深医徒,对苏澈的敌意日益明显。他们多是跟随李大夫多年的老人,熬资历、学手艺,盼着有朝一日能出师甚至取代日渐年迈的李大夫。苏澈的横空出世,尤其是王爷的另眼相看,让他们感到了强烈的威胁。
“不过是个走了狗屎运的罪奴!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刘洪看着不远处正耐心指导一个辅兵辨认草药幼苗的苏澈,啐了一口,对身边几人低声道,“瞧他那副假清高的模样!谁知道用的什么邪门歪道!”
“就是!李大夫也是老糊涂了,竟由着他指手画脚!”
“听说他能直接向秦统领申领药材?哼,怕是拍马屁得来的特权!”
酸言酸语和刻意刁难开始增多。苏澈分到的杂活总是最脏最累的,他晾晒的药材会“意外”被碰洒,他申请领用的普通药材也时常被各种理由拖延克扣。
苏澈心知肚明,却隐忍不发。他现在羽翼未丰,任何冲突都于己不利。他只是更加小心,将重要药材亲自保管,做事不留任何纰漏。
这日,营中送来几个高烧不退、呕吐腹泻的士兵,症状与之前流放营地的疫情颇为相似,顿时引起了小范围恐慌。
李大夫亲自诊察,脸色凝重:“像是时疫……但又有些不同。”他开了方子,但效果甚微。
苏澈被允许在一旁观察。他仔细检查了病患,发现其虽有发热腹泻,但无皮疹和明显出血倾向,且具有群体性、食用同一水源食物的特征,心中有了几分猜测。
“李大夫,”他谨慎开口,“罪民观此症,虽似时疫,但更像是……食水不洁所致之霍乱或痢疾。或许该从他们近日饮食入手排查,着重补液止泻,或许比单纯清热更为紧要?”
“食水不洁?”刘洪立刻跳出来反驳,“军营饮食皆有规制,岂会不洁?分明就是你胆小怕事,不敢认作时疫!莫非你想逃避隔离之责?”
苏澈平静道:“刘师兄误会。罪民只是提出一种可能。时疫凶猛,若误判,恐引发营中不必要的恐慌。排查食水并非难事,若无疑点,再按时疫处理不迟。”
李大夫看了看气息奄奄的士兵,又看了看争执的两人,最终采纳了苏澈的建议:“去查他们昨日饮水与伙食来源!”
调查结果很快出来,果然是负责那片区取水的辅兵偷懒,取了下游一处被牲畜污染过的河水!
病因找到,针对性用药(主要是黄连、车前子等清热燥湿、止泻之药,并强调补充米汤盐水),病情很快得到控制。
此事虽小,却让李大夫对苏澈更为倚重,也让刘洪等人更加嫉恨。他们觉得苏澈不仅抢了风头,更衬得他们无能。
暗流愈发汹涌。
苏澈对此心知肚明,却无暇他顾。他遇到了更大的难题——药材短缺,尤其是用于防治外伤感染和消炎的几味主药,如黄芩、三七、白芨等,库存即将告罄。向秦风申领,回复却是此类药材后方供应亦紧张,需优先保障前线,医营份额有限。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药,他的许多想法都无法实施,眼睁睁看着一些本可挽救的伤情恶化,这种无力感比面对刘洪的刁难更让他焦灼。
他必须想办法。
这日傍晚,他避开众人,独自在营地边缘的山坡上寻找可能替代的野生药材,却收获寥寥。北地苦寒,植物生长不易。
正思索间,忽见一队骑兵护送着几辆满载的马车驶入军营,看旗号,竟是王府的运输队。
苏澈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一事。靖王萧煜麾下不仅有军队,似乎还控制着通往西域的部分商路,商贸往来频繁。既然军需供应紧张,那商队呢?那些往来于各地的商人,手中是否可能囤积或有渠道获得一些药材?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脑中浮现。
或许……他可以想办法接触商队?哪怕只是打探消息?
但这个念头很快又被他自己压下。他一个罪奴,行动受限,如何能轻易接触王府商队?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看着医营里那些因缺药而痛苦呻吟的伤兵,苏澈的目光再次变得坚定。
风险再大,也总要试一试。
他需要找一个机会,一个不会引人怀疑,又能接触到外界的机会。
目光掠过远处正在卸载货物的车队,苏澈的心中,开始悄然酝酿一个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