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行程,表面风平浪静。车队在影翎卫的“护卫”下,沿着官道不疾不徐地向东行进。沈墨每日必来萧煜车驾前请安问候,言辞恭谨,礼数周全,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探究的光芒从未熄灭。
萧煜则如他所言,以静制动。大部分时间待在马车内,或闭目养神,或翻阅书卷,对外界事务显得漠不关心。偶有地方官员在驿站迎候,他也只是淡淡应对几句,绝不多言。这副“旧伤复发、静心休养”的模样,倒是做得十足。
苏澈则忙于照料伤员。那名腹部重伤的护卫,终究没能熬过第二晚,在痛苦中离世。苏澈虽尽力施救,却无力回天,这让他更深切地感受到这个时代医疗条件的残酷局限。其他轻伤员在他的照料下恢复得不错,对他愈发信服。他与太医署的医官也有了几次接触,对方依旧保持着官方式的疏离和若有若无的优越感,苏澈也不强求,只做好分内之事。
他利用旅途间隙,开始系统整理那些关于外伤处理和战场急救的笔记,结合这几日的实际案例进行修改补充。萧煜偶尔会问及进度,并提点一二,让他注意某些药材在军中的普及性和成本问题。
这日午后,车队抵达雍州地界。雍州乃中原腹地通往西北的咽喉要冲,城池繁华,守备森严。远远已能望见巍峨的城墙轮廓。
然而,距离城门尚有数里,官道却被一队盔明甲亮的州府兵丁设卡拦住。为首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留着山羊胡的官员,带着十几名胥吏,正等候在路旁。
车队缓缓停下。秦风策马上前,沉声道:“靖王殿下銮驾在此,何人拦路?”
那山羊胡官员连忙上前,躬身施礼,声音却带着几分刻意的拖沓:“下官雍州府通判,赵文康,参见王爷。惊扰王爷銮驾,实乃不得已。近日州府接到上谕,言有漠北细作混入中原,图谋不轨,命各州府严加盘查往来行人车驾。王爷銮驾至此,按律……亦需勘验路引文书,核对人员名册,方可入城。还请王爷体谅下官职责所在。”说罢,他双手呈上一份盖着雍州府大印的公文。
此言一出,靖王府亲兵们顿时面露怒色。勘验亲王銮驾?这分明是故意刁难!即便是盘查细作,又有哪个细作敢混在亲王仪仗之中?这赵通判背后,定然有人指使。
沈墨骑在马上,位于车队中段,此刻只是冷眼旁观,并无上前解围之意。
秦风脸色一沉,正要发作,却听身后马车内传来萧煜平静无波的声音:“既是朝廷律令,自当遵守。秦风,将路引文书交与赵通判勘验。”
“王爷!”秦风回头,有些不甘。
“照做。”萧煜的声音不容置疑。
秦风只得压下火气,取出王府的路引和随行人员名册,递给赵文康。
赵文康接过文书,装模作样地仔细翻看,速度极慢,时而还与身旁的胥吏低声交谈几句,似乎在核对什么。这一耽搁,就是将近半个时辰。烈日当空,护卫们甲胄在身,汗流浃背,却只能耐着性子等待。
苏澈在车内也能感受到那股压抑的怒火和刻意羞辱的氛围。他看向萧煜,只见对方依旧闭目养神,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那份定力,令人心折。
终于,赵文康勘验完毕,将文书交还秦风,脸上堆起虚伪的笑容:“文书无误,王爷銮驾可以入城了。下官已在城内驿馆备好歇处,请王爷随下官来。”
车队再次启动,缓缓驶向雍州城门。经过关卡时,苏澈能清晰地看到那些州府兵丁眼中混杂着好奇、敬畏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入城之后,街道两旁早有兵丁清道,百姓被阻隔在远处围观,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雍州城果然繁华,商铺林立,人烟稠密,但这份繁华之下,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感。
驿馆位于城西,规模宏大,但此刻却被更多的州府兵丁围住,戒备森严程度,远超寻常接待亲王的标准。
车队在驿馆前停下。赵文康引着萧煜下车,正要安排入住,忽见驿馆内又快步走出一人。此人约莫五十岁年纪,面白无须,穿着藏蓝色绸缎长衫,头戴方巾,作文人打扮,但眉眼间透着精干与世故。他身后还跟着两名小厮。
此人一出观,赵文康的态度立刻变得更为恭敬,甚至带了几分谄媚:“下官参见周长史。”
那被称作周长史的人微微颔首,目光便落在了萧煜身上,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热情,快步上前,深深一揖:“哎呀!不知王爷驾临雍州,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下官乃七皇子府上长史,周文渊,奉殿下之命,在雍州督办漕运事务。方才在衙署听闻王爷銮驾入城,特来拜见!”
七皇子府上的长史!竟然这么巧,也在雍州!
苏澈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落鹰峡的伏击、林府派往西北的密使、还有眼前这位“恰巧”出现在雍州的七皇子府长史……这一切,绝非巧合!
萧煜目光平静地看着周文渊,淡淡道:“周长史不必多礼。本王途径此地,稍作休整便会离开,不敢劳烦。”
“王爷这是哪里话!”周文渊笑容可掬,“殿下时常念叨王爷,关心王爷凤体安康。如今王爷途经雍州,下官若不尽地主之谊,殿下知晓了,定会怪罪。下官已在城中最好的酒楼‘醉仙楼’备下薄宴,为王爷接风洗尘,还请王爷赏光。”
他这话说得漂亮,搬出七皇子,以尽地主之谊为名设宴,若萧煜拒绝,便是不给七皇子面子,显得心虚或是傲慢。
萧煜尚未回答,一旁的沈墨却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官方式的关切:“周长史盛情难却。不过,王爷舟车劳顿,且日前遇袭受惊,凤体欠安,太医嘱咐需静养。依下官看,这宴席……”
他看似在帮萧煜推辞,实则点出“遇袭受惊”之事,暗藏机锋。
周文渊立刻接话,面露“担忧”:“竟有此事?王爷遇袭?在何地?可曾受伤?是何人如此大胆?!”他一番做作的惊呼后,又道:“既然如此,更该压压惊才是!醉仙楼的酒菜在雍州是一绝,更有上好的安神补汤。王爷放心,只是便宴,绝无闲杂人等,绝不会扰了王爷清静。”
两人一唱一和,将萧煜架了起来。去,便是踏入对方可能设下的局;不去,则显得怯懦或是心中有鬼,更坐实了“受惊”之说。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萧煜身上。
萧煜沉默片刻,忽然轻轻咳嗽了两声,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疲惫,对周文渊道:“周长史盛情,本王心领。只是……本王确实有些精神不济,恐扫了诸位雅兴。这样吧,今晚宴席,本王便不去了。由本王的长史秦风,代本王赴宴,向周长史及雍州各位同僚致意,如何?”
他直接将皮球踢给了秦风,既不全然拒绝,也不亲自涉险。
周文渊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但很快恢复笑容:“王爷凤体要紧,自当以休养为重。秦长史能来,亦是蓬荜生辉。那便如此说定,今晚醉仙楼,下官恭候秦长史大驾。”
他又寒暄几句,便借故告辞了。赵文康也安排完住宿,躬身退下。
驿馆院落内,暂时只剩下萧煜一行和沈墨的影翎卫。
沈墨上前一步,低声道:“王爷,七皇子的人在此出现,恐非偶然。今晚宴席,怕是宴无好宴。”
萧煜看了他一眼,嘴角微扬:“沈佥事以为,本王该去吗?”
沈墨垂眸:“下官不敢妄议。只是,王爷让秦长史代您前去,周文渊难免会觉得王爷……有所保留。”
“本王需要在乎他如何觉得吗?”萧煜语气转冷,“秦风。”
“末将在!”秦风上前。
“今晚你去。”萧煜吩咐道,“多看,多听,少说。无论他们问什么,探什么,一概推说不知。你的任务,就是把这顿饭吃完,平安回来。”
“末将明白!”秦风领命,眼中闪过厉色。他知道,这将是一场没有刀光剑影,却可能更加凶险的较量。
萧煜又看向苏澈:“苏澈,你随本王入住。今晚驿馆内外,恐不太平,你待在房中,无事不要外出。”
“是,王爷。”苏澈应道。他明白,自己已成为对方重点关注的目标之一,必须更加小心。
安排妥当,众人各自入住。驿馆的上房早已准备好,但苏澈却能感觉到,这看似舒适的房间里,不知隐藏着多少双窥探的眼睛。
雍州,这座繁华的咽喉之城,已然成了各方势力角逐的舞台。而七皇子势力的正式登场,意味着回京之路的冲突,开始从暗处的刺杀,转向了明处的刁难与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