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御花园里凝固了。
空气中只剩下风吹过纱幔的细微声响,以及云曦那压抑不住的、小兽般的呜咽喘息。
她死死抱着那条坚实的腿,像是溺水者抱着唯一的浮木,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和后怕而微微颤抖,但那双胳膊却用尽了吃奶的力气,箍得紧紧的,生怕一松手,就会被无情地甩开,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殷玄垂眸,那冰冷的、审视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一寸寸地刮过紧紧贴在自己腿上的小东西。
距离如此之近,先前模糊的轮廓变得无比清晰。
这孩子确实瘦弱得可怜,裹在宽大破旧的宫装里,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
小脸上混杂着干涸和新鲜的泪痕,尘土、草屑黏在湿漉漉的皮肤上,让她看起来像只刚从泥坑里捞出来的小花猫,狼狈不堪。
然而,当他的视线越过这一片狼藉,真正聚焦于她的五官时,那冰封般的眸底,终究是难以抑制地掠过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
脏污掩盖不住她五官的精致。那小脸虽瘦,下巴尖尖,却依旧能看出柔和的、属于幼童的流畅轮廓。
鼻子小巧挺翘,嘴唇因为紧张和哭泣而微微嘟着,泛着健康的粉色,像初绽的花苞。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
此刻,这双被泪水反复洗涤过的眼睛,如同两泓浸在寒潭里的黑水晶,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一簇簇黏在一起,像蝴蝶被打湿的翅膀,每一次颤抖都带着惊心动魄的脆弱与无辜。
眼眶还红着,残留着委屈和害怕,但那瞳仁深处,除了执拗的期盼,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这眉眼轮廓……
殷玄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了几分。
脑海中那张早已模糊的、属于婉嫔的温婉面容,似乎与眼前这张脏兮兮的小脸,在某个瞬间产生了微妙的重叠。
尤其是这双眼睛的形状和那眼神里偶尔闪过的倔强,竟有七八分相似。
而若细看那挺翘的鼻梁和紧抿时显得异常固执的唇线……
殷玄的心头莫名地烦躁起来,那分明……带着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属于他自己的影子!
婉嫔……
冷宫……
难道……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似乎唯一能解释得通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间。
难道这孩子,当真是他的血脉?
是当年盛怒之下,被他忽略、甚至遗忘的产物?
他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小脸,心底翻涌着惊疑、审视,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细微的异样。
若真是龙裔,为何会流落冷宫,落魄至此?
是谁在暗中操纵?
是婉嫔的苦肉计,还是另有其人想借这孩子兴风作浪?
无数的疑问和猜忌在脑中盘旋,让他周身的低气压并未散去,反而更添了几分莫测。
而此刻的云曦,在喊出那石破天惊的两句话后,巨大的勇气似乎也随之耗尽。
她仰着小脸,被迫承受着来自头顶那如同实质般的冰冷目光,只觉得那目光比冷宫里最冷的冬天还要冻人。
她害怕得想要蜷缩起来,却又不敢动弹,只能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小小的身体僵直着,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轻,等待着最终的“判决”。
她看到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里面好像有很多她看不懂的东西在翻滚,像暴风雨前乌云密布的天空。
他为什么不说话?
是生气到不想说话,马上就要把她丢出去了吗?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云曦越来越盛的恐慌中,殷玄终于有了动作。
他没有如众人预想的那般暴怒,也没有立刻下令处置。
他只是微微弯下了腰。
这个动作,让周围所有屏息凝神的人都心头一跳。
接着,在云曦茫然又畏惧的注视下,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戴着象征无上权力玉扳指的手,缓缓伸到了她的面前。
那手,干净,指节泛着冷白的光泽,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优雅,却也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只手,没有像侍卫那样粗暴地来抓她,而是……
带着一种近乎探究的姿态,用指尖,极其轻蔑地、仿佛触碰什么不洁之物般,挑起了她脏兮兮的小下巴。
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反抗的强势,迫使她将整张脸更清晰地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下。
他的指尖微凉,触碰到她温热的皮肤,激得云曦猛地一个哆嗦。
殷玄俯身,靠得更近,那张俊美无俦却冰冷如霜的脸,在云曦的瞳孔中放大。
他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的眉眼,鼻梁,嘴唇,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灵魂深处。
云曦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小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她看不懂他眼中复杂的情绪,只觉得那里面没有一丝温度,比冷宫的墙壁还要硬,还要冷。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和压迫之下,或许是距离太近,或许是仰视的角度让她看得格外分明,一个纯粹属于孩童的、不合时宜的念头,竟然顽强地冒了出来——
这个爹爹……长得真的……真的好好看啊!
比娘亲藏起来的那幅画上的人,要好看一千倍,一万倍!
画上的人只是安静的好看,而眼前的这个人,虽然冷得像块冰,凶得像头要吃人的大老虎,但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每一处都像是老天爷最精心雕琢出来的,组合在一起,有一种让人不敢直视、却又忍不住想偷偷看的魔力。
尤其是他现在这样凑近了看自己,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好像有漩涡,要把人吸进去一样。
云曦看得有些呆了,连害怕都暂时忘到了一边,只剩下最原始、最纯粹的对于“美”的震撼。
殷玄自然没有错过这小东西眼中一闪而过的、近乎痴迷的惊艳。他微微一怔,随即心底涌起一股更加荒谬的感觉。
这丫头,不怕死么?还是真的……蠢得可以?
他松开了钳制她下巴的手指,仿佛碰到了什么脏东西,指尖几不可察地在龙袍上蹭了蹭。
然后,他直起身,重新恢复了那高高在上的姿态。
他没有再看云曦,而是将冰冷的目光扫向依旧跪伏在地、噤若寒蝉的宫人和侍卫。
“都起来吧。”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众人如蒙大赦,却依旧不敢大声喘气,战战兢兢地站起身,垂首侍立,不敢多看一眼。
殷玄的视线最后落回还抱着自己腿的小团子身上,停留了片刻。
那目光依旧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怀疑,有厌烦,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察的、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血脉”的……
一丝极其微弱的、不知如何是好的凝滞。
他没有再试图甩开她,也没有立刻做出任何决定。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也让他原本充斥着朝政烦恼的脑海,被这个脏兮兮、胆大包天、却又可能与他血脉相连的小东西,蛮横地占据了一角。
他需要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此刻,最好的处理方式……
他面无表情地,对着空气,或者说,是对着身边侍立的大太监,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清:
“把她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