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帝王寝宫,亦是日常处理政务之所。
其威严庄重,远非御花园那临水小亭可比。
踏入殿门的瞬间,云曦就不由自主地松开了福安的手。
小小的嘴巴张成了“o”型,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写满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惊叹。
好……好大的房子!比冷宫那个漏风的破屋子大了不知道多少倍!
地上铺着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黑色金砖,踩上去凉凉的,光溜溜的。殿内立着几根需要好几个人才能合抱的盘龙金柱,巨龙张牙舞爪,栩栩如生,那镶嵌的宝石龙眼在宫灯照耀下,闪烁着威严的光芒。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好闻的、沉稳的木质香气,混合着淡淡的墨香和书卷气,与她习惯的冷宫霉味截然不同。
殿内陈设着多宝阁,上面摆满了她叫不出名字的、闪闪发亮的玉器、瓷器和古董,每一件看起来都价值连城。
“哇……”她无意识地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感叹,像只刚进城的小土包子,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她甚至忘了害怕,迈着小短腿,好奇地这里摸摸光洁的柱子,那里踮脚想看看多宝阁上的宝贝。
殷玄早已走到那张巨大的紫檀木御案后坐下,随手拿起一本奏折,似乎准备继续处理政务,将那个突然闯入他生活的小麻烦彻底无视。
然而,云曦那毫不掩饰的惊叹和窸窸窣窣的小动作,像一只无形的小手,不断搔刮着他的耳膜和心弦。
他握着朱笔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白,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到那些关乎国计民生的枯燥文字上。
福安公公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想上前把小主子引到偏殿去洗漱用膳,又不敢擅自打扰显然正在“专注”批阅奏折的皇上,只能不停地给云曦使眼色,希望她能安静一点。
可惜,三岁半的云曦完全看不懂福安复杂的眼神暗示。
她的注意力很快从那些死物上,转移到了殿内唯一一个“活”的、而且是她目前最感兴趣的人身上。
她蹬蹬蹬地跑到御案前,案几很高,她只勉强能够到边缘。
她扒着案沿,努力踮起脚尖,只露出半个小脑袋和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案后那个穿着明黄色龙袍的人。
他低着头,侧脸对着她,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鼻梁很高很挺,嘴唇抿着,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他拿着笔,在一本本册子上写着什么,动作很快,很用力,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别惹我”的气息。
云曦歪着小脑袋,看得无比认真。
嗯,确实很好看,近距离看更好看。
皮肤比娘亲的还要白,像最好的瓷器。可是……
她的小眉头慢慢地、慢慢地皱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可爱的疙瘩。
她想起在冷宫的时候,有时候捡不到干柴,只能捡些半湿不干的树枝来烧火,那些湿柴火点不着,只会冒出一股股呛人的、灰白色的浓烟,熏得人眼睛疼,味道也很难闻。
这个爹爹现在的样子,就像那些点不着的湿柴火!
明明长得那么好看,却板着一张脸,一点笑容都没有,还冒着看不见的“冷烟”,让人觉得闷闷的,不舒服。
她看得太专注,心里的想法不知不觉就从小嘴里溜了出来,带着孩童特有的、不加修饰的直白和嫌弃,虽然声音不大,但在寂静得只有翻动奏折声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就是脸臭臭的……”她小声嘟囔,像在跟谁抱怨,“像我们没捡到柴火那天,烧的湿木头一样,光冒烟,不着火,还呛人……”
“噗——咳咳!”
正在旁边努力降低存在感的福安,一口气没喘匀,猛地呛咳起来,脸憋得通红,赶紧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肩膀剧烈抖动,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殿内侍立的其他宫女太监,也纷纷低下头,拼命忍住笑意,身体微微发颤。
完了完了!这小祖宗真是啥都敢说啊!竟敢把九五之尊比作……比作湿柴火?!还“光冒烟不着火”?这、这……
殷玄握着朱笔的手,骤然停顿。
一滴饱满的朱红色墨汁,因这突如其来的停顿,从笔尖滴落,在摊开的奏折上迅速晕染开一小团刺目的红,如同血渍。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那双深邃冰冷的眼眸,如同两把淬了寒冰的利剑,直直地射向案前那个还在兀自嫌弃他“脸臭”的小团子。
目光相触的瞬间,云曦被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冷厉吓得一个激灵,小身子缩了缩,下意识地往后挪了一小步。
好……好凶的眼神!比冷宫里那只总是凶巴巴对着她龇牙的野猫还要凶!
她有点害怕,但心里那点小委屈和小意见却压不下去。
明明就是嘛,长得好看有什么用,整天臭着脸,一点都不亲切!
她想象中的爹爹,应该是会笑、会抱她、会给她讲故事的,才不是这种硬邦邦、冷冰冰的样子!
殷玄看着她那副明明害怕却还要强装“我说的是事实”的小模样,胸口那股无名火噌噌地往上冒。
他登基五载,执掌生杀大权,满朝文武在他面前无不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喘。
今日竟被一个三岁稚童,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评价,甚至比作……湿柴火?!
荒谬!岂有此理!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想立刻让侍卫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丢出去。
然而,目光触及她那双虽然带着惧意、却依旧清澈见底,甚至因为刚才的“实话”而显得理直气壮的眼睛时,那句呵斥到了嘴边,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跟一个三岁孩子计较?因为她说了“大实话”而治她的罪?
这念头让他觉得更加荒谬,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憋闷。
他死死地盯着她,试图用眼神让她感到恐惧,让她闭嘴。
云曦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小心脏怦怦直跳。
她抿了抿小嘴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在殷玄那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下,最终还是没敢再开口,只是用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无声地传递着她的“控诉”和“不满”——就是你脸臭!像是柴火!
一大一小,一坐一站,一冰冷一委屈,隔着巨大的御案,进行着一场无声的眼神交锋。
殿内的气氛,因为这诡异的对峙,再次变得凝滞而古怪。
最终,殷玄率先移开了目光。
他不再看那个让他心烦意乱的小东西,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在被朱砂污损的奏折上,声音冷硬得像块石头,是对福安说的:
“带她去偏殿。”他顿了顿,几乎是咬着牙补充了一句,“……让她闭嘴。”
福安如蒙大赦,赶紧上前,半哄半拉地把还在用眼神“批评”皇帝脸臭的小云曦带离了正殿。
直到那小小的、聒噪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后,殷玄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他放下朱笔,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耳边仿佛还回响着那句“脸臭像湿柴火”……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紧绷的脸颊。
湿柴火?
他盯着指尖那抹未干的朱红,眸色深沉如夜。
这不知所谓的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