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乾清宫内灯火通明。
殷玄终于处理完手头积压的奏折,搁下朱笔,指节分明的手指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殿内不知何时已经安静下来,他抬眼望去,只见那个闹腾了一天的小家伙,此刻正蜷在靠窗的软榻上,小脑袋一点一点,显然是困极了。
苏嬷嬷坐在榻边,拿着一本简单的图画册,正轻声细语地给她讲着故事,但云曦的眼睛已经快要睁不开了。
看到殷玄起身,苏嬷嬷连忙停下,躬身行礼。
云曦被这细微的动静惊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迷迷瞪瞪地看到殷玄高大的身影,下意识地就张开小胳膊,带着浓重软糯的睡意嘟囔:“爹爹……抱抱……”
殷玄脚步一顿,看着那个睡眼朦胧、自动寻求怀抱的小东西,白天被“饿虎扑食”的记忆瞬间回笼。
他面无表情地绕过她张开的手臂,径直走向内殿那张宽大的龙床,声音冷淡如常:“安置吧。”
自有宫女上前,准备伺候云曦在软榻上睡下。
苏嬷嬷也柔声哄道:“小主子,来,嬷嬷陪您睡在这儿,这榻子可软和了。”
然而,云曦看着殷玄走向那张铺着明黄色锦被、看起来无比威严宽阔的龙床,再看看自己身下虽然柔软却“孤零零”的软榻,小嘴一瘪,不乐意了。
“曦曦不要睡这里!”她赤着小脚丫就跳下软榻,噔噔噔跑到龙床边,仰头看着已经坐在床沿、正准备解开发冠的殷玄,“曦曦要和爹爹一起睡!”
殷玄解着玉冠扣带的手一顿,眉头瞬间拧紧:“胡闹。”
皇帝的龙床,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与威严,岂是旁人能随意沾染的?
更何况是个来历尚未完全明确的小孩子。他登基至今,从未与人同榻而眠。
“为什么不行?”云曦理直气壮地扒着高高的床沿,踮着脚试图往上爬,小脸蛋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娘亲都抱着曦曦睡的!
这里这么大,”她费力地比划了一下宽阔的床铺,语气里带着孩童式的理所当然,“爹爹一个人睡好浪费呀!”
浪费?殷玄被她这清奇的脑回路噎了一下,竟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而且这里看着漂亮,”云曦继续发表她的“高见”,小手指了指龙床上精美的雕花和光滑的锦缎,“肯定比曦曦的小榻榻舒服!”
苏嬷嬷和几个宫女面面相觑,想上前劝阻又不敢,只能紧张地看着皇上越来越沉的脸色。
“下去。”殷玄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不耐。
“不下!”云曦的倔脾气也上来了,白天成功讨到点心、甚至“震慑”了老大臣的经历似乎给了她莫大的勇气。
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手脚并用,吭哧吭哧地往那对于她而言过高的床上爬。
奈何龙床对于三岁半的她来说实在如同天堑,爬得十分艰难,像只笨拙又执着的小乌龟。
殷玄冷眼看着她的徒劳挣扎,丝毫没有伸手帮忙的意思,甚至心底冷笑:朕倒要看看,你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好不容易,凭借着一股不肯放弃的韧劲,云曦终于连滚带爬地翻上了龙床。
她一骨碌爬起来,先是好奇地在宽大的床铺上滚了一圈,感受着不同于软榻的坚实触感,然后学着殷玄的样子,盘腿坐在他对面,小脸上满是得意:“看,曦曦上来了!”
殷玄:“……” 他开始认真考虑是不是应该立刻把这无法无天的小东西拎出去,丢回给苏嬷嬷。
云曦却已经开始了她的“实地评测”。
她伸出小手掌,在光滑冰凉的锦被上摸了摸,又好奇地拍了拍,然后用力按了按底下的床板,小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她抬起头,非常认真、甚至带着点同情地对殷玄宣布了她的结论:
“爹爹,你的床好硬啊!”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嫌弃。
“……”殷玄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这龙床用的是最上等的紫檀木,铺着十几层由江南贡品棉花精心打制的、软硬适中的棉褥,宫里的老匠人耗费数月调整,旨在最佳地维护帝王脊柱健康,她居然说……硬?
“还没有曦曦在冷宫的小垫子软和呢!”
云曦煞有介事地评价,甚至还用力坐了坐,感受了一下,“爹爹,你睡这么硬的床,不会硌得屁屁疼吗?晚上会不会睡不着?”
“噗——”一旁侍立的某个年轻小宫女实在没忍住,极轻微地笑出了声,又立刻意识到犯了大忌,脸色煞白地死死捂住嘴巴,低下头瑟瑟发抖。
殷玄的脸色瞬间黑了几分,周身的气压骤降。
他盯着眼前这个一本正经嫌弃他龙床的小豆丁,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他一把掀开被子,冷声道:
“既然嫌硬,就回你的软榻去。”那声音冰得能掉渣。
谁知,云曦非但没被吓退,反而就势像条灵活的小泥鳅一样,“刺溜”一下钻进了他被掀开的被窝里,迅速把自己裹紧,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在外面,眨巴着那双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澈的大眼睛:
“不要!虽然硬了点,但是曦曦可以将就一下的!而且这里暖和!”她说得一脸“我很大度不跟你计较”的表情。
将就?暖和?
殷玄看着那个迅速霸占了他一半被窝、还一副“我做出了巨大牺牲”模样的小无赖,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他伸手就想把这个得寸进尺的小家伙捞出来。
“爹爹不许赶我走!”
云曦立刻紧紧抓住被角,小身子往被窝深处缩了缩,只露出一双瞬间变得湿漉漉、写满害怕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声音也带上了哭腔:
“曦曦害怕一个人睡……冷宫的晚上好黑好黑,还有奇怪的声音……吱吱叫的,窸窸窣窣的……曦曦好怕……娘亲病了,曦曦都不敢说……”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真实的颤抖,那并非是伪装,而是提及冷宫夜晚时深植于心的恐惧。
殷玄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看着被窝里那双盛满惧意和祈求的眼睛,再想到暗卫汇报中关于冷宫年久失修、蛇虫鼠蚁滋生、夜晚阴森可怖的情况,心头那点因被冒犯而升起的怒火,竟奇异地被一种更复杂的、陌生的情绪搅散了。
他想起了自己年幼时,在那座吃人的皇宫里,也曾有过害怕独自面对漫漫长夜的时刻。
只是从未有人在意,他也早已学会将恐惧碾碎,铸成冰冷的铠甲。
沉默,在弥漫着龙涎香和淡淡奶香的空气中流淌。
苏嬷嬷屏住呼吸,悄悄对那个吓坏了的小宫女使了个眼色,让她赶紧退下。
云曦也紧张地看着他,小手死死攥着被角,像只受惊的小兽,生怕被他丢回那个充满恐惧的黑暗里。
最终,殷玄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几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浊气,收回手,重新躺下,背对着她,扯过了另一半被子。算是……默许了。
云曦愣了片刻,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成功了。随即,巨大的惊喜在她脸上绽放,像瞬间点亮的小太阳。
她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往他那边挪了挪,感受到身边传来的、成年男性特有的、沉稳的温热和一种令人莫名安心的气息,她满足地喟叹一声,小声嘟囔:
“爹爹真好……爹爹身上暖暖的……”
殷玄背对着她,没有回应。只是那紧绷的背部线条,显示着他内心的极度不平静。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个小身体散发出的热量,像个小火炉,与他一贯冰冷的体温形成鲜明对比。
云曦却不管这些,她今天经历了大起大落,情绪几番起伏,早已疲惫不堪。
此刻身处安全温暖的环境,身边还有最厉害的爹爹,困意如同潮水般迅速将她淹没。
没过多久,均匀绵长的、小小的呼吸声就在殷玄身后响了起来,还夹杂着偶尔无意识的、像小猫一样的哼唧声。
殷玄却在黑暗中睁着眼。
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属于孩童的奶香气和皂角清香,与他习惯的、冷冽的龙涎香格格不入,却霸道地侵占了他的感官。
硬的床?硌屁屁?
他活了二十多年,执掌天下,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这么评价他的龙床,而且还是以如此嫌弃和同情的口吻?
他微微动了动,刻意去感受了一下身下的床榻。
紫檀木的坚实透过层层褥子传来……好像……是比记忆中的……硬实了那么一点点?
这个荒谬的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定是这小东西胡言乱语扰他心神!
他闭上眼,试图强行入睡,可身后那小小的、规律的呼吸声,被窝里多出来的那份温热和柔软的触感,都像羽毛一样不断搔刮着他的神经,让他无法忽视。
这一夜,对于习惯了绝对掌控和独眠的暴君殷玄来说,注定是个漫长而难熬的、充满陌生感触的夜晚。
而他不知道的是,某个睡得香甜、甚至开始轻轻打起了小呼噜的小家伙,在梦里还在不满地嘟囔:
“爹爹的床……好硬……要铺软软的……像云朵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