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她的质问如同利刃,剖开了弘历那层所谓的帝王尊严的伪装。
弘历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被这濒死之人的控诉逼到了墙角。他从未想过,相伴半生的发妻,竟在临终前用如此刻骨的目光审视他,将他看得如此不堪。
“自私自利!薄情寡义!”富察琅嬅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言喻的伤心和愤怒:“除了你自己的名声、你的江山稳固,你到底真心在乎过谁?!”
她眼中燃烧着悲愤的火焰,直刺弘历心底最不愿面对的角落:“高曦月,她那样爱你,可结果呢?被你利用殆尽,捧杀、猜忌,活活折磨致死。她的真心,在你眼里不过是稳固权柄的垫脚石,用过即弃。你午夜梦回,可曾有过一丝愧疚?”
弘历的瞳孔猛地收缩,高曦月临死前那张绝望凄楚的脸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富察琅嬅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声音更加尖利:
“你说你疼爱永琏?!呵!如薏在冷宫里用恶毒的巫蛊诅咒我儿,几乎要了永琏的命!可你呢?你根本就不在乎到底是谁害了他,对如薏可有半分实质惩戒?你心里在乎过永琏的生死吗?他在你心里,是不是永远比不上你那点可笑的脸面?”
“够了!”
弘历被彻底戳破心事,脸色瞬间变得比富察琅嬅还要惨白难看。
他猛地打断她,声音冷得刺骨,试图用愤怒掩盖被看穿的狼狈:“朕看你是真的疯了!临死还要攀咬。你给如薏送那绝育的镯子,难道不是你自己作孽在先吗?如今永琮没了,璟婋也没了,这难道不是一报还一报?你贤德皇后的外表下,不也是满腹算计和残忍吗?富察诸瑛当年死得不明不白,你敢说里面没有你的手笔?朕……”
弘历口不择言,过往那些猜疑和怨怼在此刻被绝望和愤怒点燃,一股脑地倾泻出来。
话一出口,看着富察琅嬅骤然睁大的、盛满震惊和更深痛楚的眼睛,他自己也愣住了。
他从未想过,在妻子濒死之际,他们竟会如此针锋相对,将彼此最不堪的伤口血淋淋地撕开。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怨愤涌上弘历心头。
他何尝不怨?他望着眼前这个为他生儿育女、掌管后宫半生的女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质问:
“朕……朕何尝不想与你做真正的夫妻?夫妻本该是世间最亲密之人。朕有时也想与你说说心里话,说说朝堂的烦忧,说说朕的……不易!”
“可你呢?每一次、每一次朕试图靠近,试图交心,你都将朕推开!你总是端着那副完美皇后的架子,用祖宗规矩把朕挡在外面!你总以为朕别有用心!富察琅嬅,是你!是你先把这夫妻之情,变成了君臣之礼!”
富察琅嬅被他这番控诉震得心神俱颤,泪水汹涌而出,却带着一种近乎惨烈的清醒。
她直直地看向弘历,那双曾经盛满爱慕与敬仰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嘲讽和洞悉一切的悲哀:
“难道不是吗?难道不是你只想要一个贤德的皇后吗?一个端庄、识大体、不会给你添乱、能让你毫无后顾之忧去坐稳江山的完美摆设!弘历,我做到了!我耗尽心血做到了你要的贤德!我替你打理后宫,替你生儿育女,替你维持皇家的体面!”
“可你何曾真正想要过我这个人?!想要我的喜怒哀乐?!我的恐惧担忧?!”
她剧烈地喘息着,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却依旧死死盯着他:
“事到如今,我做的错事,我认。那镯子,是我给如薏的,我认。可富察诸瑛...她的死,与我无关。”
富察琅嬅的眼神锐利如刀:“我当年只觉得她可,可叹你弘历,坐拥天下,被哪个枕边人算计了这么多年,连自己孩子的生母怎么死的都弄不清楚!说到底……也是你无能罢了!”
“无能”二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刺穿了弘历最后一道防线。
他的眼眶瞬间红了,不是因为悲伤,而是被这前所未有的羞辱和妻子眼中那刻骨的恨意激得气血翻涌。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舱内投下浓重的阴影,声音嘶哑而绝望:
“好!好一个朕无能!富察琅嬅,你说朕心里没有你,没有孩子,只有江山!那你呢?你心里何尝不是只有你富察氏的荣耀和你皇后的体面?你处处以‘贤德’自持,可你的心,何曾真正向朕敞开过?!我们....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富察琅嬅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和那副仿佛受伤至深的模样,只觉得无比讽刺。
她扯动嘴角,泪水混着嘴角溢出的血丝,流下一道绝望的痕迹,却蓦地发出一阵苍凉的笑声:
“呵....呵呵呵....弘历,你又何必惺惺作态?你我夫妻一场,走到如今这步田地...说穿了,不过是因为我们根本从不相知罢了!”
她的笑声越来越大,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嘲弄,在这死寂的船舱里回荡,又似命途将近的余响。
那笑声里,是她半生情爱错付的绝望,是丧子之痛的极致宣泄,更是对这段所谓“天家夫妻”情分最无情的鞭挞。
弘历看着她癫狂大笑的模样,看着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恨意,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名为“不舍”的情绪,也被这笑声彻底碾碎。
他猛地一拂袖,仿佛要挥开这令人窒息的笑声和绝望,决绝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舱门走去,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沉重的舱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门内,只剩下富察琅嬅那断断续续、却依旧带着无尽嘲讽和悲怆的、越来越微弱、最终消散在浓郁药气与死寂中的笑声。
门外,是跪了一地、噤若寒蝉的宫眷,是运河呜咽流淌的冰冷河水,是沉沉压下的、无边无际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