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连城刚在办公桌前坐下,手指还搭在公文包的拉链上,手机就响了。
是财政局李科长打来的,声音压得很低,只说了一句:
“那份材料,今天早上八点十七分送到了书记办公室,走的是紧急呈报通道。”
他没应声,只是把电话挂了。
窗外阳光斜照进来,落在桌角的望远镜模型上,金属底座反射出一道细长的光斑,划过他的袖口。
他盯着那道光看了两秒,然后拉开抽屉,取出一张打印纸,
那是昨天整理的资金流向图,三个标红节点清晰排列,与妻子拼出的残页预言几乎完全重合。
但现在,情况变了。
丁义珍动手了。
不是逃,也不是藏,而是反咬一口,用文件给自己披上合法外衣。
这不像他以往的风格。
过去这个人惯于推诿、拖延、把责任甩给下属,从不主动出头。
可这一次,他亲自熬夜整材料,凌晨报送,直递李达康案头,动作干脆得近乎孤注一掷。
孙连城起身走到门边,拧开锁扣,往外看了一眼。
走廊安静,秘书还没来上班。
他退回桌前,拨通国土局一个熟识科员的号码,语气平常地问:
“最近有没有关于城南地块的历史资料调阅记录?
我这边要核对一个旧项目的背景。”
对方查了两分钟,回来说:
“有,丁市长昨天下班前签了一批档案调令,
全是十年前的老文件,说是为‘重点项目权属追溯’准备的。
他还让复印组加班,今早六点半就取走了全套复印件。”
“复印件?”
“对,包括会议纪要、专家评审意见书,还有规划局当时的批复函。”
孙连城搁下电话,眉头没皱,但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
这些材料本不该存在。
早在几个月前,他就通过内部渠道确认,那一时期的电子存档因系统升级丢失了近三成,纸质原件也多数被虫蛀损毁。
丁义珍若真想自证清白,根本拿不出完整链条。
除非,这些东西是新做的。
他重新打开电脑,登录市委办公厅的公文流转系统。
权限有限,只能看到标题和流转路径。
很快,一条记录跳了出来:
《关于京州市城南片区土地历史权属情况的说明》,
报送人:丁义珍,接收时间:今日08:15,签收人:市委办机要科。
文件性质标注为“内部参考·限级传阅”。
他退出系统,靠在椅背上,闭了会儿眼。
李达康最看重程序合规。
只要表面流程走得通,哪怕心里存疑,他也不会轻易否定一份正式提交的材料。
更何况,这份东西来得正是时候,
赵瑞龙资金链断裂,银行开始追查关联项目,舆论压力渐起。
这时候拿出一份“完整”的历史依据,
既能撇清责任,又能把水搅浑,甚至可能反过来质疑调查动机。
这是冲着他来的。
孙连城睁开眼,目光落在桌上的望远镜模型上。
他伸手拧开底座螺丝,取出U盘插入电脑,调出一份加密文档,审批时间线对照表。
他在“专家评审会召开日期”一栏输入具体时间,再比对出入境管理系统中的记录。
屏幕上的数据撞在一起。
文件里写的会议日期是去年十一月五日。
而那天,丁义珍正在新加坡参加“国际城市开发论坛”,不仅有官方行程单,还有海关出入境登记信息。
他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京州主持评审会。
伪造的。
而且破绽就在眼皮底下。
但他没有立刻打印证据,也没有向上汇报。
他知道李达康现在正处在最容易被说服的阶段,刚收到材料,尚未深究,情绪上倾向于相信组织程序内的申诉。
如果这时候有人跳出来指证造假,反倒像是急于定罪,居心可疑。
他需要等。
等李达康自己发现问题。
他把U盘收回模型底座,重新拧紧螺丝。
这时,秘书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新的待批文件。
“区医院扩建项目的环评补充材料到了,您看是不是今天签?”
“放这儿吧。”
秘书放下文件,犹豫了一下,
“刚才市委那边来了通知,说丁市长交了一份重要材料,
涉及咱们区几块地的权属问题,可能会组织一次专题会。”
“什么时候?”
“还不确定,说是等书记看完再说。”
孙连城点点头,示意她出去。
屋里又静了下来。
他翻开区医院那份文件,一页页看过,笔尖在意见栏写下“同意备案”。
字迹平稳,像往常一样。
可当他翻到最后一页时,手指停了一下。
附件清单里,有一张盖着国土局公章的用地红线图。
图纸右下角的时间戳显示:
制图时间为去年十一月五日下午三点十七分。
正是“专家评审会”召开的那个下午。
他盯着那个时间看了许久,然后缓缓合上文件。
这不是巧合。
丁义珍为了凑齐材料,动用了真实档案中的图纸,却忘了时间对不上。
这张图本该属于另一个项目,却被拿来充数,成了伪文件链条中的一环。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楼下政府大院的铁门。
一辆黑色轿车正缓缓驶入,车牌号被树影遮住一半。
车停稳后,丁义珍从副驾驶下来,西装笔挺,领带打得一丝不苟。
他抬头朝区政府办公楼看了一眼,嘴角微微扬起,随即快步走向电梯口。
那表情不是求救,是挑衅。
孙连城站在原地没动。
他知道对方在等什么,
等李达康认可那份文件,
等风向转过来,
等他这个“多事”的区长被叫去解释为何紧盯不放。
只要那份伪材料被正式采纳,整个调查就会失去正当性,甚至连他之前的动作都会被重新审视。
但丁义珍不知道的是,他自己已经漏了底。
孙连城回到桌前,打开抽屉,将两张纸并排摊开。
一张是从家里带来的残页,上面写着“丁将在第三十七日递交虚假证明”;
另一张是他刚刚整理的时间对照表,红圈圈出的关键时刻严丝合缝。
他拿出一支黑色签字笔,在残页下方写了一行字:
“证据已现,只待其自疑。”
然后,他把两张纸一起塞进信封,锁进抽屉最深处。
下午四点二十三分,市委办公厅打来电话,
通知他明天上午九点参加一场临时会议,议题是“重点地块历史遗留问题梳理”。
他应了一声,挂了电话。
窗外天色未暗,楼道里传来脚步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他没回应,只是静静坐在那里,
手搭在望远镜模型上,指腹摩挲着底座边缘那道细微的划痕。
会议室的灯亮着,李达康坐在主位,面前摊着那份材料。
他翻到专家评审意见书那一页,目光停在签名栏上,眉头微微蹙起。
同一时刻,孙连城按下台灯开关,办公室陷入半明半暗。
他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路灯,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刹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