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当林正推开发改委五楼办公室的门时，他敏锐地感觉到，空气的流速似乎都变慢了。
走廊里，原本会有的三三两两的低声交谈，在他出现的那一刻，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几个端着茶杯的同事，目光与他一触，便迅速移开，像被烫了一下，脚步都加快了几分。那种感觉很微妙，不再是之前那种看待“愣头青”的玩味和疏远，而是多了一层敬畏，以及更深、更浓的警惕。
仿佛他身上沾染了某种看不见的气息，一种来自市委大院三楼的气息，那气息让他们本能地想要保持安全距离。
林正的办公室依旧安静。刘叔送来的那盆吊兰，叶尖挂着晶莹的水珠，显得生机勃勃。他走到窗边，俯瞰着楼下广场上晨练的人群，城市在一片薄雾中缓缓苏醒。
昨夜的谈话，像一场无声的惊雷，不仅在他心里，显然也在这座大楼里炸开了。他不知道消息是如何传递的，或许是高远那张写满故事的脸，或许是周书记秘书打出的某个电话，又或许，权力本身就有一种无需言语的传播途径。
他坐回椅子上，没有像往常一样去资料室，而是静静地等待。他知道，从今天起，他这间办公室，将成为五楼最敏感的“风暴眼”。
果然，上午九点，隔壁高远副主任的办公室门开了。高远的秘书小跑着，挨个敲响了几个处长的门，声音清脆：“高主任请大家去小会议室，开个会，研究一下高新区二期扩建的用地规划问题。”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了林正的耳朵里。
他听到了隔壁办公室的椅子挪动声，听到了走廊里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和脚步声，汇成一股人流，朝着小会议室的方向涌去。
唯独他这间503的门，没有人来敲。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办公桌上投下几道平行的光影，光影里，尘埃在安静地飞舞。林正被完美地、刻意地绕开了。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也是一种试探。高远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人：别看他昨晚去了书记那里，在这发改委的一亩三分地，我高远，依旧是管事的。
林正没有动，脸上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他只是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写下“高新区二期扩建”几个字，然后打了个问号。
他知道高远在想什么。急于求成，急于将那个“画儿”一样的政绩继续画大。但林正也知道，自己不能急。一把刚被授予的手术刀，如果急着去割肉，很可能会因为手不稳，反而伤了自己。
他需要磨刀，更需要看清病灶的全貌。
他没有去要文件，也没有去打听会议内容。他拿起了桌上的内线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喂，是档案室吗？我是林正，我想调阅一下从2010年到现在的，所有关于我市各区县工业用地审批、流转和效益评估的卷宗。对，全部。麻烦你们送到我办公室来，谢谢。”
这个电话，让电话那头的档案室主任愣了足足五秒钟。那可是十几年的档案，堆起来能有一面墙高。这位新来的副主任，到底要干什么？
半小时后，两名年轻的档案员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小推车，将一摞摞泛黄的、散发着陈年纸张味道的卷宗，送进了林正的办公室。
“林主任，都在这儿了。”
“辛苦了。”
当那堆积如山的文件将林正的办公桌几乎淹没时，整个五楼的空气，再次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路过503门口的人，都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朝里面瞥一眼。他们看到那个年轻人，没有因为被排挤而焦躁，也没有四处活动，而是像个老学究一样，安安静地埋首于故纸堆中，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这种沉寂，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人心里发毛。
小会议室里，高远正在慷慨陈词，描绘着高新区二期建成后，将如何带动全市Gdp再上一个台阶。但说着说着，他发现底下几个处长的眼神有些飘忽。他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咳，”他清了清嗓子，加重了语气，“这个项目，是市里高度关注的，杨市长亲自过问过多次。我们必须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尽快拿出方案来！”
他搬出了市长，试图压住场子。
可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一条缝，高远的秘书探进头来，脸色有些古怪地对他招了招手。
高远皱着眉走出去，压低声音问：“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高主任，”秘书的声音比蚊子还小，“刚才档案室打电话来问，说林副主任把过去十年全市的工业用地卷宗全调走了，堆了一屋子。他们问……问这符不符合保密规定。”
高远的心猛地一沉。
他瞬间明白了林正的意图。这小子，不跟他争朝夕，不跟他抢项目，而是直接釜底抽薪，去翻历史旧账！全市十年的工业用地档案，那里面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多少人情交易？多少低价拿地高价转手的猫腻？
他这是要干什么？他难道想把整个云州的天，都给捅个窟窿？
一股寒意从高远的背脊升起。他原本以为林正只是个有点理想主义的愣头青，现在才发现，这根本就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而且是一头极有耐心、懂得如何从最薄弱处下口的饿狼。
“告诉他们，按规定办。”高远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不能说不给，那等于是在心虚。
他回到会议室，脸上的那点得意已经荡然无存，草草地结束了会议。他知道，自己的节奏，被那个坐在办公室里翻旧报纸的年轻人，彻底打乱了。
一下午的时间，林正就在档案的海洋里度过。
他看得极慢，极细。他的【绝对记忆】能力，让他可以快速捕捉到每一份文件里的关键信息。哪块地，当年以什么名义、什么价格出让的；给了哪家企业，企业承诺的投资额和税收是多少；几年后，这块地上的项目是否建成，效益如何，有没有发生过股权变更。
一个又一个零散的信息点，在他的脑海中，被系统自动串联、比对、分析，逐渐勾勒出一张巨大的、隐藏在城市发展光鲜外表下的利益网络。
他发现了一个有趣的规律。许多当初以“高新技术”、“新兴产业”名义低价拿地的企业，在几年后，都悄无声息地将土地转手，或者干脆变更了经营范围，盖起了商品房和商业广场。而这些企业的背后，总能或多或少地，看到一些熟悉的名字和影子。
其中，一家名为“博瑞地产”的外省公司，出现的频率高得异常。
这家公司，总能精准地在城市规划的重点区域，提前拿到位置最好的地块。而它的拿地方式，总是通过并购一些本地的、已经拿到土地却经营不善的“空壳”高新企业来实现。
林正的指尖，在“博瑞地产”四个字上轻轻敲击着。他想起了昨晚那辆外省牌照的奥迪车。
他拿出手机，将那张照片放大，车牌号清晰可见。他通过一个在省公安厅工作的老同学，发了条信息过去，请他帮忙查一下这辆车的归属信息。
就在他准备继续往下看时，刘叔端着茶杯，慢悠悠地晃了进来。
“林主任，看了一下午，眼睛累了吧？喝口水，歇歇。”刘叔将茶杯放在一个没有被文件占据的角落，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些卷宗的封面。
“刘叔，坐。”林正知道，刘叔从不无的放矢。
刘叔没坐，他走到窗边，给那盆吊兰松了松土，像是自言自语：“这土啊，看着板结，其实底下都是连着的。你动了这儿一小块，那一整片，根都跟着颤。有的是怕被拔出来，有的是怕被你这新来的水，给浇坏了根。”
他转过头，看着林正，眼神里带着一丝笑意：“今天这五楼，可比菜市场还热闹。高主任的会，开了个虎头蛇尾。王主任的办公室，一下午就没断过人。还有几个老处长，聚在楼梯间抽烟，一根接一根，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着火了呢。”
林正笑了。他能想象出那副画面。一张空荡荡的办公桌，却搅动了整栋楼的神经。
“我这儿，就是动静大了点。”
“不大，不大。”刘叔摆摆手，“烧开水，总得先有声响嘛。就怕那种没声没响，直接把锅底烧穿的火。”
他说完，拎着空暖瓶，又慢悠悠地晃了出去。
林正看着刘叔的背影，心头一暖。在这座冰冷的权力大楼里，这位看门的老人，是他唯一能感受到的善意。
傍晚时分，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老同学发来的信息，言简意赅。
“车主信息：张博文。博瑞集团董事长。燕京人。”
林正的瞳孔微微一缩。
博瑞地产，张博文。高远副主任，昨晚宴请的，果然是这位“财神爷”。
他将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郑重地写下了“博瑞集团”四个字。他有预感，他要做的这份全市产业规划，最大的阻力，或许就来自这家看不见踪影，却无处不在的公司。
正当他准备收拾东西下班时，办公室的门又被敲响了。
这次进来的，是发改委办公室主任，一个戴着金边眼镜、总是笑眯眯的中年男人。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走进来，却没有直接递给林正。
“林主任，还在忙呢？”他客气地寒暄着。
“李主任，有事？”
李主任笑了笑，将手里的文件放在桌上，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林主任，这是市委办公厅刚刚传达下来的通知，关于成立‘全市产业发展战略规划领导小组’的。您……看一下？”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寻。
林正拿起那份薄薄的文件。文件上，清晰地列着领导小组的成员名单。
组长：市委书记周文海，市长杨远安。
副组长：常务副市长，市委秘书长，以及……发改委主任周主任。
而成员名单里，罗列了市里十几个相关部门的一把手。
林正一目十行地扫下来，直到最后，他都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
他的心，沉了一下。
李主任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林正的脸，他想从这张年轻的脸上，看出一点惊讶，或者失望，或者愤怒。
但是他什么也没看到。林正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我知道了，谢谢李主任。”林正将文件轻轻放回桌上，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李主任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和安慰，瞬间被堵了回去。他看不懂眼前这个年轻人了。市委书记亲自点的将，结果在正式的领导小组里，连个名字都没有。这在官场上，无异于一个响亮的耳光。可他，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就在李主任准备告辞时，林正却开口了。
“李主任，正好，我这儿也有一份文件，想请办公室帮忙处理一下。”
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那是一份公函的草稿，标题是：《关于调阅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管委会相关会议纪要及招商引资协议的函》。
函件的抬头，写的是“市发改委办公室”。落款，是“副主任，林正”。而请求调阅的理由，写得清清楚楚：“为配合市委市政府关于制定全市产业发展战略规划的统一部署”。
李主任接过那张纸，只看了一眼，手就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这份公函，就像一颗精准制导的炸弹。它绕开了发改委内部的所有人，绕开了那个没有他名字的领导小组，直接将矛头对准了高新区的核心档案。而他使用的理由，又是如此的冠冕堂皇，无懈可击——配合市委市政府的统一部署！
他，林正，虽然不在领导小组的名单上，但他，正在执行领导小组组长亲自交办的任务！
李主任感觉自己手里拿着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他现在面临一个绝境：如果他不处理这份公函，就是违逆林正，而林正背后站着的是书记和市长。如果他处理了，就是公然得罪了高远副主任，以及高新区背后那张庞大的关系网。
他看着林正那双清澈平静的眼睛，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年轻人，远比他想象的，要可怕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