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埋着人。”
这四个字,像四颗生锈的铁钉,狠狠地钉进了小王的耳朵里。
烧饼铺里的嘈杂声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油锅的滋滋声、食客的交谈声、街上的车鸣声,都退到了一个遥远模糊的背景里。小王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耿建国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手里那个沉重得让他指尖发麻的牛皮纸袋。
纸袋的边缘有些毛糙,上面还有几点早已干涸的、颜色暗沉的油渍。小王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粗粝的质感,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心跳的鼓点,正一下下撞击着胸腔。
这不是一份文件,这是一份遗书,是一条人命的最后回响。
“耿大爷,这……”小王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得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耿建国没有再多解释,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小王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有托付,有决绝,还有一丝深藏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希冀。他重新坐下,端起那碗已经有些凉了的豆浆,一口气喝了半碗,仿佛是要压下心头翻涌的陈年旧事。
桌上其他几位老人,也都沉默着。他们的目光从小王那张年轻而紧张的脸上,转向那个牛皮纸袋,又移开,仿佛那东西烫手,多看一眼都会灼伤眼睛。
小王知道,这顿早饭结束了。
他站起身,对着桌上的老人们,深深地鞠了一躬。没有说话,但所有人都明白他这一躬的份量。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牛皮纸袋放进自己的公文包里,拉上拉链的“咔哒”声,在这一刻显得异常清脆。
“小王秘书。”在他转身准备离开时,耿建国又叫住了他。
小王回过头。
“东西要是丢了,或者……没用了,别来告诉我们。”耿建国看着窗外那棵老槐树,声音沙哑,“我们这帮老骨头,再也经不起第二次失望了。”
小王的心又被攥紧了。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快步走出了烧饼铺。
清晨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他坐进那辆黑色的奥迪车里,关上车门,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他没有立刻发动车子,而是将公文包放在副驾驶座上,死死地盯着它。
“还埋着人。”
这句话在他脑子里盘旋不去。是比喻吗?是说这栋楼压垮了无数家庭,等同于埋葬了他们的希望?还是……字面意思?
他不敢想下去。发动车子,汇入江城的车流。
车窗外,是这座城市崭新而光鲜的一面。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晨光,穿着体面的人们行色匆匆,一切都充满了蓬勃的生机。可小王只要一瞥见副驾驶上的那个公文包,就仿佛能透过这层光鲜的外壳,看到城市肌理之下,那些被遗忘的、正在腐烂的伤口。
路过一个十字路口,一辆价值不菲的跑车蛮横地加塞到他前面,司机还摇下车窗,比了个不屑的手势。换作平时,小王或许会皱皱眉,或者干脆一笑而过。但今天,他心里猛地一跳,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是想抢包?
这个荒唐的念头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用力握了握方向盘,才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意识到,从接过那个纸袋开始,自己看这个世界的眼光,已经不一样了。
一路心神不宁地开到市第一人民医院,走进那间高级病房时,小王感觉自己像是刚打完一场仗,身心俱疲。
林正正靠在床头看一份文件,见他进来,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林市长。”小王把公文包放在床头柜上,声音有些发紧。
“坐下说。”林正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平静地问道,“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小王拉了张椅子坐下,将烧饼铺里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从孙伯那个不知所踪的女儿,到耿建国老伴那双熬坏的眼睛,再到最后,那个装着人命的牛皮纸袋。
当他说到“这栋楼的下面,还埋着人”时,他注意到,林正一直平静的眼神,终于出现了一丝锐利的波动。
“东西呢?”林正问。
小王打开公文包,双手将那个牛皮纸袋递了过去。
林正接了过来,没有立刻打开。他用指腹轻轻拂过纸袋上陈旧的褶皱,像是在触摸一段尘封的历史。
“耿大爷把这个交给你的时候,表情怎么样?”林正问了一个让小王意想不到的问题。
小王愣了一下,努力回忆着:“他……很凝重,很决绝。但……好像又松了口气,像是终于卸下了一个背了很久的包袱。”
林正点了点头,这才撕开了纸袋的封口。他没有粗暴地扯开,而是一点点,小心地将封条揭下,仿佛在进行某种庄重的仪式。
袋子里的东西不多,只有三样。
第一样,是一沓卷起来的图纸。纸张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用红蓝两色铅笔,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数据和符号。外行看是天书,但林正看得出,那是建筑结构图,红色的标注,几乎都在承重墙和地基的关键位置。
第二样,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硬壳笔记本。封皮是黑色的,边角已经磨损得露出了里面的纸板。
林正的目光在笔记本上停留了两秒,然后移向了最后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密封完好的标准信封,信封上没有写任何字。
林正将信封拿了起来,对着光看了一眼,然后用手指,小心地从侧面撕开一道口子。
从里面抽出的,不是信纸,而是一张折叠起来的、打印的A4纸。
纸张展开,最上面一行黑体字,让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关于金源小区施工现场意外事故的调查处理报告》。
小王的瞳孔猛地收缩。
报告的内容并不复杂,用官方而严谨的语言,叙述了十多年前,金源小区建筑工地上,一名叫做“刘三根”的农民工,因操作不当,从脚手架上坠落,当场死亡。报告结论清晰地写着:此事定性为安全生产责任事故,死者负主要责任,施工方已按规定完成人道主义赔偿,家属情绪稳定。
报告的末尾,盖着几个鲜红的公章。
林正将这份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报告,放在洁白的被单上,旁边,就是那个黑色的硬壳笔记本。
【叮!接触到关键性证据,解锁“金源小区”事件深层信息。】
【民怨核心之一:被掩盖的死亡。】
【检测到宿主正义感被强烈激发,官气出现微弱共鸣。】
林正没有理会系统的提示。他的目光在“意外事故”和“人道主义赔偿”这几个字上扫过,然后,他抬起头,看着仍处在震惊中的小王。
“小王,你现在明白了吗?”林正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力量。
“明白……明白什么?”小王有些茫然。
林正伸出手指,点了点那份死亡报告。
“耿大爷说得没错,这楼底下,确实埋着人。”他的语气平静,却让小王感到一阵从脊椎升起的寒意,“他们不只用劣质的水泥和抽芯的钢筋埋葬了一栋楼的良心,还用一份‘意外事故’报告,埋葬了一个叫刘三根的人的真相。”
他拿起那个黑色的笔记本,轻轻掂了掂。
“而这个,”林正的眼神变得无比深邃,“大概就是那个叫刘三根的冤魂,等了十年,终于有机会开口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