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李衡断续的昏迷与华老古怪的救治中艰难滑过。仓垣和李昭留下的预防风寒汤药,被王婶和张大山分发给村中老弱,连同李昭临走前特意给张婆婆、孙老翁家、赵家奶奶等几户的药包,都成了这寒冬里一丝微弱的暖意。村民们感念李衡父女的恩德,对张大山夫妇的照看和华老的出现虽有好奇,但更多的是信任。村中暂时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是那死寂之感愈发浓重,连犬吠都稀少了许多,只有风声永无止境地呜咽。
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汹涌。
第三日清晨,王婶像往常一样,端着熬好的小米粥和温热的汤药来到李衡的小院。她刚推开院门,就听到隔壁张婆婆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如同破锣般的咳嗽声,比往日剧烈了数倍不止,中间还夹杂着痛苦的呻吟。
王婶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放下食盒,快步走到张婆婆家门口,隔着门板急声问道:“张婆婆?您怎么了?咳得这样厉害!”
门内只有更加剧烈的咳嗽和粗重艰难的喘息回应她,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王婶也顾不上许多,用力推开门。一股混杂着浓烈药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带着一丝甜腥的腐败气息扑面而来,让她胃里一阵翻涌。昏暗的土屋里,张婆婆蜷缩在冰冷的炕角,身上胡乱盖着半旧的薄被,整个人筛糠般抖着。她脸色不再是苍白,而是泛着一种诡异的青灰,眼窝深陷得如同骷髅,浑浊的眼球布满了血丝。最让王婶头皮发麻的是,借着门口透进来的微光,她惊恐地看到张婆婆裸露在被子外、枯瘦如柴的手腕和脖颈皮肤下,隐隐浮现出几条扭曲蜿蜒、如同蛛网般的青黑色纹路!
“青…青…”王婶的脑子“嗡”的一声,李昭临走前那沉甸甸的叮嘱和“青骨瘟”三个字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她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华老!华老!不好了!出事了!”王婶连滚带爬地冲出张婆婆家,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尖利地划破了鸦栖坳死寂的清晨。
几乎是同时,村中央孙老翁家也爆发出凄厉的哭喊。是小宝!那孩子昨夜突然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小脸烧得通红,此刻竟也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咳得撕心裂肺,小脸憋得发紫!赵氏抱着孙子,吓得魂飞魄散,六神无主地哭喊着:“小宝!我的小宝啊!李姑娘!李老神仙!救命啊!”
恐慌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迅速在鸦栖坳蔓延开来。紧闭的门户被推开,一张张惊惶失措的脸探出来,人们互相打听着,窃窃私语很快变成了绝望的哭嚎和叫骂。死寂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末日降临般的混乱与绝望!
李衡的小屋内,华老枯瘦的身躯猛地一震!他正在用一根细如牛毛、泛着幽蓝光泽的长针小心翼翼地刺入李衡心口附近的穴位,王婶那声凄厉的呼喊和随之而来的混乱哭嚎,如同最不祥的丧钟,狠狠敲在他的心头!
他浑浊的老眼中瞬间爆射出骇人的精光!那里面翻涌的,不仅仅是惊怒,更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深沉的恐惧和巨大的愤怒!他猛地收回银针,动作快如闪电,甚至带起一丝尖锐的破空声。
“混账!”华老嘶哑地低吼一声,声音如同夜枭啼鸣,充满了戾气。他枯枝般的手指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紧迫感而微微颤抖。“来得…竟这般快!”
他不再看昏迷的李衡,像一截被狂风卷起的枯木,猛地从凳子上弹起,几步就冲到了门边。他一把拉开房门,刺骨的寒风和外面混乱的哭喊声浪瞬间涌入。华老站在门口,他那件油腻的旧皮袄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枯瘦的身形却站得笔直,如同一棵饱经风霜却不肯倒下的老松。他那双锐利如刀、浑浊却燃烧着骇人火焰的眼睛,扫过院外惊慌失措的王婶,扫过远处孙家传来的哭嚎,扫过整个陷入恐慌的鸦栖坳。
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竟让离得最近的王婶下意识地止住了哭喊,惊恐地看着这位平日里孤僻古怪的老人。
“嚎什么丧!”华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金铁摩擦,压过了混乱的声浪,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慌乱村民的耳中,“想活命的,都给老夫闭嘴!”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张婆婆家的方向,又指向孙老翁家,最后指向村中几处同样传出剧烈咳嗽和哭嚎的屋舍,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决绝的杀伐之气:
“所有咳嗽发热之人,立刻!马上!给老夫关回自家屋子!门窗钉死!不许出来!不许接触任何人!违者,视为瘟鬼,休怪老夫无情!” 他的声音冷酷得没有一丝温度,带着一种视人命如草芥的狠厉,却偏偏在这种时刻,产生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威慑力。
“家中无病者,速去收集艾草、生石灰!越多越好!在自家院墙四周焚烧艾草,泼洒石灰!井水,非煮沸不得饮用!碰过病患之物,一律焚烧!张猎户!”他猛地看向刚刚闻声赶来的、同样一脸震惊和恐惧的张大山。
“在!华老!”张大山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仿佛面对军中将领。
“带上你的弓箭和柴刀!”华老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立刻封锁村口!许进不许出!胆敢强闯者…杀!” 最后一个“杀”字,带着浓烈的血腥气,让在场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王婶!”华老的目光又转向瑟瑟发抖的王婶,“你,立刻去烧滚水!越多越好!再去寻干净的麻布,撕成条,煮透晒干备用!还有,把李昭丫头留下的所有药材,都给老夫搬到院子里!”
一道道命令,如同冰冷的铁律,从华老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在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决断和冷酷。这哪里还是那个躲在村尾、脾气古怪的孤僻老头?这分明是一个在滔天瘟疫面前,被逼出所有凶性和毕生经验的沙场老医!
整个鸦栖坳,在这突如其来的恐怖瘟疫和这位孤狼般老人的厉声呵斥下,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凝滞。恐惧依旧在每个人眼中燃烧,但在华老那不容置疑、甚至带着血腥味的命令下,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混乱,村民们如同被驱赶的羊群,在巨大的恐慌中,开始笨拙而绝望地执行着这最后的隔离措施。
华老吩咐完,不再看院外一眼,猛地转身回到屋内,“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枯瘦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浑浊的老眼中,那骇人的火焰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凝重。他缓缓走到李衡炕前,看着那张依旧灰败、毫无生气的脸,枯瘦的手指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李衡啊李衡…”华老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无尽的苦涩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你捅出的这泼天大祸…老夫这把老骨头,怕是也要交代在这里了…阴凝草…赤阳果…那两个小娃儿…你们可得…快些啊…” 他喃喃自语,随即深吸一口气,眼中重新凝聚起专注的光芒,再次捻起那根幽蓝的长针,俯身凑近李衡,开始了与死神、与那无形瘟魔争分夺秒的搏杀。
屋外,风雪更急了。细密的雪沫如同漫天纸钱,冰冷地覆盖着这座陷入死亡阴影的村庄。村口,张大山手持猎弓和柴刀,如同一尊门神般矗立在风雪中,眼神复杂地望着通往外界那条被积雪覆盖的小径,仿佛能看到李昭和仓垣决然离去的背影。他的身后,是村民们绝望的哭喊、压抑的咳嗽和焚烧艾草升起的、带着苦涩气味的浓烟,交织成一曲末世悲歌的前奏。鸦栖坳的宁静,已被彻底撕碎,露出了底下狰狞的、名为“青骨”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