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李昭南下的酷寒不同,仓垣一路向北,风雪更甚。他高大的身躯如同一柄破风的利刃,在没过小腿的积雪中强行开出一条路。靛蓝色的粗布棉袍早已被雪水和泥浆浸透,冻得硬邦邦的,边缘结着冰凌。古铜色的脸庞被寒风割得通红,那道疤痕更显冷硬。他背负着沉重的药篓和褡裢,腰间空悬,短刀已给了师妹,只余一双布满厚茧、骨节分明的大手紧握成拳,仿佛随时准备应对不测。
北邙山!这三个字本身就带着一股阴森的死气。传说中古战场遗迹,乱葬岗无数,冤魂不散,加之山势险峻,毒虫瘴气弥漫,寻常人避之不及。
仓垣心中毫无畏惧,只有一片冰封的焦灼。师父枯槁的脸和咳出的暗红血迹如同烙印,刻在他心头。
“阴凝草,生于极阴之地…师父,您等着我!”
仓垣为了加快速度,买了一匹老马。策马北行,马蹄踏碎冻土,溅起的雪沫混着泥浆,将靛蓝棉袍下摆染成污浊的褐色。北地的风,裹挟着塞外的寒刃与烽烟的气息,抽打在古铜色的脸庞上,那道旧疤在风霜侵蚀下更显凛冽。沿途所见,绝非寻常年景的凋敝,而是被“战火反复犁过”的疮痍死寂。
官道两侧,废弃的村落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残骸,比比皆是。焦黑的房梁如断骨般刺向铅灰色的苍穹,夯土墙倾颓大半,露出屋内被烟熏得黢黑的灶台与散落的粗陶碎片。残破的窗棂在呜咽的寒风中徒劳地摇晃,几处断壁下,积雪未能完全掩盖的森森白骨半露——有成人蜷缩着护住怀中幼童骸骨的姿势,也有零散的腿骨斜插在冻硬的泥地里,无言诉说着仓皇奔逃时的绝望。乌鸦群集在路旁沟壑,聒噪着啄食一具冻僵的流民尸骸,尸身上御寒的皮毛早被剥尽,露出暗红僵硬的筋肉,几只野狗在远处逡巡,绿眼幽幽。仓垣握紧粗糙的缰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些疮痍,皆是“西凉铁骑与北戎狼兵”拉锯鏖战留下的烙印。
西凉王庭,觊觎北境“黑石岭” 丰沛的铁矿与通往西域的咽喉商道久矣。去岁秋,凉王以“戎人寇边,掠我子民”为由,悍然发兵十万,铁蹄直指戎族王庭所在的金顶草原。北戎大单于阿史那顿岂是易与之辈?立时联合草原十八部,引弓控弦之士如云汇聚,依托熟悉的地形,以游骑袭扰、断粮道、焚草场等毒计,将凉军拖入寒冬泥潭。战事胶着经年,双方精锐折损无数,仇恨如野草疯长。凉军为补充兵员,行伍所过之处,“强征壮丁如驱牛羊”,十五以上、五十以下男子皆难幸免,致使村落十室九空,田亩荒芜。戎骑则奉行“三光”之策,凡凉军补给线所经村落,尽付一炬,“掳掠妇孺充为奴役”,抢夺粮秣以战养战。两大强权角力,夹缝中的北境黎庶,便成了最卑微的祭品,血泪流尽,骸骨铺途。
官道上,流民的队伍 庞大,汇成一股缓慢蠕动、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灰色长河。他们拖曳着破板车,车上堆着仅剩的家当——几捆枯草,亦或是半袋发霉的粟米,裹着破絮的婴孩。一老妪形销骨立,拖着只剩单腿的板车,车上枯草堆里,一个婴孩气息微弱,连啼哭的力气都已耗尽。几个尚算壮实的汉子,眼神空洞麻木,用门板抬着一个浑身溃烂、散发着恶臭的伤兵,脓血混着雪水滴落在冻土上,蜿蜒成一条污秽的细流。人群中,咳嗽声此起彼伏,撕心裂肺的干咳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震碎。忽有一人踉跄几步,猛地栽倒在雪泥中,身体抽搐几下便不再动弹。周围的人只是麻木地看了一眼,如同绕过一块碍路的石头,继续蹒跚前行,无人驻足,更无人掩埋。生命的火苗,在这苦寒的炼狱里,脆弱得不如风中残烛。
心中有事,仓垣马不停蹄,行色匆匆。天色渐暗,仓垣在一座几乎被大雪掩埋、仅余半截残破山门的古庙前勒住老马。庙内挤满了瑟缩的躯体,腐臭、血腥与绝望的气息混合着劣质柴烟,被寒风卷着扑面而来,众人欲呕。他拴好马,将药篓紧系在背上,迈步踏入这人间地狱的一角。
殿内昏暗,仅靠几处残破屋顶漏下的天光与一堆将熄的篝火照明。人影幢幢,咳嗽声、呻吟声、婴儿微弱的啼哭声交织成一片。墙角草堆里,一幕揪心的景象攫住了仓垣的目光:
一个衣衫褴褛、形同枯槁的汉子,双膝深陷在污浊的枯草中,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那孩子面如金纸,双目紧闭,呼吸急促如同拉破的风箱,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沉闷的哮鸣,每一次呼气都带出细碎的血沫。最令人心悸的是,孩子裸露在破袄外的小手和小脸上,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嘴唇更是呈现出骇人的深紫。汉子布满冻疮裂口的手颤抖着抚摸孩子滚烫的额头,涕泪纵横,对着身前一人连连磕头,额角在冰冷的地砖上磕出淤血:“先生!神医!求求您!救救我儿!他才五岁啊!拿我的命换!拿我这条贱命换他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