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招商局长的“政绩”,都是纸面上的数据!
苏正的车停在荒地旁边的土路上,车灯照亮了前方一小片区域,飞舞的尘埃和蚊虫在光柱里乱窜。他下了车,晚风带着田野里草木腐烂和泥土混合的气息,吹得人脸上发凉。
面前的高墙在夜色里像一道巨大的伤疤,丑陋地趴在大地上。墙体很新,水泥的灰色在昏暗中泛着白,与墙内死寂的黑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苏正绕着墙走了一段,墙角的水泥块上用红漆喷着一个模糊的电话号码,下面写着“招租、合作”。
他拿出手机,借着屏幕的光亮,看到墙上挂着的一块几乎被尘土覆盖的牌子,上面的字迹已经斑驳。
“清源县现代农业生态示范园”。
王翰那张油滑的脸,和那番“精益求-精”、“好事多磨”的言辞,在苏正的脑海里闪过,显得无比荒诞。
“年轻人,看啥嘞?这破墙有啥好看的。”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苏正转过头,看到一个瘦高的老人,扛着一捆干枯的树枝,正从田埂上走过来。老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褂,裤腿上沾满了泥点,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大爷,我路过,看这墙圈了这么大一片地,挺气派。”苏正很自然地搭话。
老人“哼”了一声,把肩上的柴火往上颠了颠,眼神里带着一丝嘲弄:“气派?是挺气派的。把我们吃饭的地都圈进去了,能不气派吗?”
他走到苏正旁边,把柴火靠在墙根,自己也蹲了下来,从口袋里摸出烟叶和纸,慢悠悠地卷着烟。
“两年前,就是那个姓王的局长,叫王啥来着……对,王翰,挺着个大肚子,带着一帮人,敲锣打鼓地到村里来。说要给咱们建个什么园子,以后都不用种地了,全去园子里上班,一个月好几千,年底还有分红。”
老人用舌头舔了舔烟纸的边缘,把烟卷好,却没有点燃,只是夹在枯瘦的手指间。
“当时村里人都乐坏了,觉得好日子来了。最好那三百亩水浇地,一亩地给了不到三万块钱,就都给了他们。结果呢?”老人用下巴朝高墙里面努了努,“墙一砌起来,就再也没见过人影了。别说上班,现在连个看门狗都没有。里面长的草,都能藏住牛了。”
苏正沉默地听着,晚风吹过墙头,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这片死去的土地在哭泣。
“那……当时征地的钱呢?”
“钱?”老人自嘲地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听着不少,可那点钱能干啥?给儿子娶个媳妇,彩礼一掏就没了。家里有病人,去趟医院就见底了。现在地没了,钱也花光了,想出去打工,人家嫌我们年纪大。就这么耗着。报纸上还说我们脱贫了,我呸!这是把我们往死路上逼!”
老人把那根没点的烟狠狠地摔在地上,用脚碾碎,仿佛碾碎的是那虚无缥缈的希望。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苏正:“年轻人,你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吧?看你开着车,像个干部。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别信他们那些报纸上吹的牛。这地方,早就烂透了。”
说完,他不再理会苏正,重新扛起那捆柴火,佝偻着背,一步一步地消失在夜色里。
苏正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老人的话,像一把钝刀,在他的心口来回地割。他终于明白,王翰口中的“刁民”是怎么来的了。当希望被反复玩弄,当生计被无情剥夺,任何的解释都会显得苍白无力,任何的“思想工作”都只会是火上浇油。
他回到车上,没有立刻发动。他看着那道分割了希望与绝望的高墙,看着墙内那片被“合法”吞噬的良田,一股冰冷的怒火从心底最深处升腾起来。
这不是简单的失职,更不是什么“好事多磨”。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掠夺。王翰,以及他背后的那些“投资商”,他们是这片土地上的吸血鬼。
回到县委大院,已经是深夜。苏正的办公室灯火通明。他没有休息,而是让刚上任的秘书,连夜将县招商局近三年来所有的公开材料、新闻报道、会议纪要,全部整理出来,堆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桌面上摊满了报纸的剪报和打印出来的网页。
《我县招商引资工作再创历史新高,王翰局长接受本台专访》
《热烈祝贺“清源国际商贸物流城”项目成功签约,总投资额达十亿元!》
《王翰局长:要用保姆式服务,打造一流营商环境!》
照片上的王翰,永远是那副精力充沛、笑容满面的样子。时而与所谓的“外商”亲切握手,时而指着一张宏伟的规划图意气风发,时而在主席台上慷慨陈词。他被塑造成了一个锐意进取、功勋卓着的改革先锋,是清源县经济腾飞的“总设计师”。
苏正一张一张地看过去,眼神越来越冷。
他拿起一支红笔,在一份《202x年上半年招商引资成果汇总》上,开始勾画。
“签约项目18个,协议总投资额52.4亿元。”——苏正在旁边打了个问号。
“其中,亿元以上项目7个。”——他用笔将这七个项目的名字一个个圈了出来。
“清源县现代农业生态示范园”、“清源国际商贸物流城”、“年产二十万吨新型环保建材项目”……这些名字,他今天在档案室里都见过。每一个,都对应着一片被圈起来的、正在长草的土地。
苏正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一幅清晰的图景在他脑中形成:王翰利用信息差和权力,将县里的优质土地包装成一个个诱人的“项目”,与外来的“开发商”联手,以极低的价格将土地圈到手。然后,他再通过制作精美的报告和在媒体上大肆宣传,将这些虚假的“协议投资额”变成自己实打实的“政绩”。
土地荒着,农民怨着,只有王翰的官帽子,在这些纸面数据堆砌的“功劳簿”上,越来越红,越来越稳。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圈地了,这是一种更高明的、以“发展”为名的系统性欺诈。它掏空了清源县的未来,喂饱了一小撮人的腰包。
苏正睁开眼,拿起那份他从石盘村拍回来的、高墙耸立荒草丛生的照片,和报纸上王翰在签约仪式上笑容满面的照片,并排放在一起。
强烈的反差,像一记无声的耳光。
他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拨通了秘书的号码。
“小李,帮我查一下,招商局王翰局长,今年是不是快要评‘全省招商引资先进个人’了?”
电话那头很快传来回复:“苏常委,是的。县里已经把推荐材料报上去了,据说希望很大,王局长这几天的报告里,都在提这个事。”
希望很大?
苏正挂了电话,嘴角浮现出一丝冷冽的弧度。
他拉开抽屉,那支平平无奇的英雄牌钢笔,正静静地躺在里面。笔身在灯光下,似乎比之前更加温润,那淡淡的金色光芒内敛其中,却透着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苏正拿起笔,轻轻旋开笔帽。
他铺开一张空白的报告纸,目光落在桌上那一大堆王翰的“政绩”材料上。
一个个“硕果累累”的项目,一个个“成绩斐然”的数字,在他眼中,都变成了一个个巨大的讽刺。
他想起了王翰那副痛心疾首、指责农民是“刁民”的嘴脸。
想起了石盘村那位老人,在夜色中佝偻着远去的背影。
王局长,你不是最喜欢你的这些“政绩”吗?你不是最喜欢这些“大项目”吗?
苏正握着笔,笔尖悬在纸上。
他要写的,不是一份揭露真相的报告。对付这种用“魔法”堆砌起来的虚假繁荣,就要用更“魔法”的方式,让它现出原形。
他要让王翰所有的“政绩”,都变成他自己的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