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苏正的决心,要让文化真正“活”起来!
夜深了,县委大楼里绝大部分的灯都已熄灭,只剩下苏正办公室这一盏,像一枚固执的钉子,锲在沉沉的夜色里。
苏正没有开顶灯,只亮着一盏台灯。光线在桌面上投下一个椭圆形的光圈,圈内是三样泾渭分明的东西。
左边,是那本《文化清源,盛世华章》。铜版纸光滑的表面反射着灯光,封面上的赵德亮与某位明星并肩而立,笑容灿烂得有些刺眼。
右边,是他今天走访后记下的笔记。粗糙的纸页上,字迹潦草而用力,仿佛要将白日里所见的愤懑与悲哀,全都刻进纸张的纤维里。耿存义老人缝补戏服时佝偻的背影,陈巧云老太太守着蒙尘杰作时的苦笑,李满仓妻子提起丈夫劈掉工具时压抑的哭声,一个个场景,在他的笔下化为一行行沉重的文字。
中间,摊开的是那份长达数十页的县文化领域财政支出报告。台灯的光线,恰好照亮了“国际金鸾艺术节”那五千万的预算,以及“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那三十万的拨款。两个数字,一个肥硕臃肿,一个骨瘦如柴,并排躺在那里,形成一种荒诞至极的对比。
苏正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他没有急着动笔。那股在胸中翻涌的怒火,此刻反而沉淀了下来,化作一种冰冷的、清晰的决心。
他知道,赵德亮这种人,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是孤例。他们是官僚系统里一种奇特的寄生藤,不求开花结果,只求枝繁叶茂,用华丽的叶片遮蔽住主干的枯萎,以此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他们精通各种术语,擅长包装概念,能把一堆垃圾粉饰成金山,也能把真正的金子贬得一文不值。
对付这种人,光有愤怒是不够的。你必须比他更懂“规则”,比他更会“表达”。
苏正的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放着白天的所见所闻。
耿存义老人屋子里那股混杂着陈旧纸张和艾草的清苦气味。老人谈及“创造性转化”时,脸上那种被冒犯、被羞辱后,只剩下麻木的疲惫。他说,“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是上台唱给人听的,不是站到土堆上给钱吆喝的。”
这句话,像一根针,扎在苏正的心上。
还有陈巧云老太太。她把那本象征着“荣誉”的红色证书,随手扔在摆放着碎纸屑的摊子上。那份不屑,比任何激烈的控诉都来得更有力。她说,“管什么用?我老头子去年做手术,一万块钱,不够一天的住院费。”
最让他心头发堵的,是那个他没见着面的柳编手艺人,李满仓。他能想象得到,一个靠手艺吃饭的男人,当发现自己赖以为生的技艺,被别人用两百块钱买断,然后粗制滥造地复制,成为权贵们点缀生活的廉价装饰品时,心中是何等的绝望。他劈掉的不是工具,是他作为一个手艺人最后的尊严。
这些,才是清源县文化真正的底色。不是画册上那些流光溢彩的建筑,不是微博上那三个亿的阅读量,而是这些在底层挣扎、在被遗忘的角落里苦苦支撑的,活生生的人。
苏正睁开眼,目光重新落回桌面的报告上。
他拿起那本画册,一页一页地翻看。每一页,都是一个耗资巨大的项目。他看着照片上那些崭新的仿古建筑,空旷的广场,还有赵德亮那张无处不在的笑脸。他笑了,笑意很冷。
赵德亮最大的“花架子”,不是修了多少建筑,请了多少明星,而是他成功地构建了一套完美的“政绩闭环”。
他用人民的钱,打造出华而不实的“文化地标”;再用这些地标,去申请更多的项目和资金;然后,他举办盛大的节庆活动,邀请媒体和名人,制造出虚假的繁荣景象;最后,他把这些虚假的繁荣,印成精美的画册,拍成专题片,作为自己的政绩向上汇报,去换取更高的职位和更大的权力。
在这个闭环里,文化本身是什么,不重要。老百姓是否受益,不重要。传承是否断绝,更不重要。重要的是,数据要好看,场面要热闹,领导要满意。
苏正将画册重重合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写这份报告了。
他要做的,就是把赵德亮精心构建的这个“政绩闭环”,撕开一道口子,让所有人都能看到里面腐臭的内瓤。
他将那份空白的督察报告拉到面前,拿起一支普通的签字笔,开始书写。
他没有使用任何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词汇,通篇都是冷静而克制的陈述。他就像一个最严谨的外科医生,用手术刀精准地剖开肌理,将病灶一层层地暴露出来。
报告的第一部分,他命名为“华丽的空壳”。
他将“清源古韵文化园”三点八亿的总投资,与他白天亲眼所见的空无一人的园区、愁眉苦脸的商户、懒洋洋的保安并置。他将画册上开业典礼时人头攒动的照片,与他自己用手机拍下的、只有一个孤独背影的广场照片放在一起。
他引用了那位茶馆老板的话:“我们现在就是被套牢了,耗着等死呢。”
报告的第二部分,他称之为“昂贵的烟花”。
他详细罗列了“国际金鸾艺术节”五千万预算的每一笔大额开销。他将那位跑调的流量小生八百万的出场费,与“四平腔”传人耿存义申请数年未果的、仅需几万元的传承经费,做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对比。
他引用了赵德亮自己的话:“我们这是国际艺术节,定位就是高端!票大部分都用于招商引资、招待贵宾了。”然后,他附上了一句冰冷的追问:文化为民,还是文化为官?
报告的第三部分,他起了一个更直接的名字——“正在流逝的血液”。
他将耿存义、陈巧云、李满仓三位传承人的境遇,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他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客观地描述了他们的生活现状,以及他们与文化局打交道的经历。他将陈巧云那幅蒙尘的《百鸟朝凤》,与印着“小鸡崽子”的文创t恤放在一起;将李满仓被“借鉴”后烧掉的工具,与酒店里那个粗制滥-造的机器压模水果篮放在一起。
每一个案例,都是一把锋利的刀,精准地刺向赵德亮口中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
他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办公室里只有他敲击键盘和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凌晨三点,当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时,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一份长达三十页、附带了大量照片和数据表格的调查报告,静静地躺在他的电脑桌面上。他逐字逐句地检查了一遍,然后按下了打印键。
打印机开始工作,发出规律的嗡鸣。一张张带着墨香的纸,从出纸口缓缓吐出。
苏正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清晨微凉的空气涌了进来,让他因为熬夜而有些昏沉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他俯瞰着这座还在沉睡的县城。他知道,这份报告一旦交上去,清源县的文化领域,将会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地震。而赵德亮,那个热衷于在宣纸上书写“文化自信”的局长,他的好日子,到头了。
苏正的脸上,没有一丝即将大功告成的喜悦,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他想起了自己对耿存义老人的承诺——“一定会有的”。
文化,不应该被供奉在冰冷的展柜里,也不应该成为官员们向上爬的阶梯。它应该活在街头巷尾,活在寻常百姓的烟火气里,活在一代代人的口传心授之中。
它应该,真正地“活”起来。
打印机停止了工作。苏正走回去,将打印好的报告整理整齐,用订书机在左上角“咔哒、咔哒”钉了两下。
他看着报告的标题——《关于清源县“文化盛宴”背后“人去楼空”的深度调查报告》。
然后,他拉开了那个上了锁的抽屉。
他没有立刻拿出那支笔,而是静静地看着它。黑色的笔身,在微弱的晨光中,泛着幽深的光泽。那条盘踞的龙形虚影,金光流转,仿佛已经感应到了他心中那股压抑了一整夜的磅礴怒意,跃跃欲试。
苏正拿起报告,翻到了最后一页的空白处。他知道,这份凝聚了事实与数据的报告,是射向赵德亮的箭。而接下来的批注,将是为这支箭,淬上最致命的“神意”。
他拧开笔帽,冰凉的笔尖悬在纸张上方。
他要许一个怎样的“愿望”呢?
他想起了那个空旷的文化园,想起了那些无人问津的“百年老店”。
他想起了那个星光璀璨的艺术节,想起了那些被拒之门外的普通百姓。
一个绝妙的、充满了讽刺意味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成型。
他深吸一口气,手腕落下,笔尖触碰到纸张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从笔身传遍全身。他能感觉到,那条龙形虚影,发出了一声兴奋的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