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虽然退去,但身体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只剩下绵软无力的躯壳和无处不在的、钝刀子割肉般的神经痛。低烧像阴魂不散的幽灵,缠绕着顾砚辞,让他的大脑如同浸泡在浑浊的温水中,思绪粘稠而迟缓。尿道持续的灼痛和排便时难以启齿的困难,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这具身体的残破与不堪。
抗生素的滴注暂时保住了他的命,却也带来了新的折磨。恶心、食欲全无,强灌下去的流质食物仿佛随时会冲破喉咙的封锁。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疲惫,但他却无法得到真正的休息,疼痛和不适如同细密的针,不断刺破昏沉的屏障。
更让他心焦的是,自从昨夜冒险按下信号发射器后,外面死寂一片。没有回应,没有异动,甚至连陈博士和那些“助理”的态度都没有丝毫变化。那微弱的信号,是否成功发出?是否被接收到?还是……早已被这里的屏蔽系统吞噬,或者更糟,被探测到,正引着敌人悄无声息地逼近?
未知像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呼吸艰难。
又一次强烈的、夹杂着刺痛和灼烧感的尿意袭来。他看了一眼床头呼叫铃,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他不会按的。在这群豺狼面前暴露自己最无力的一面,无异于将咽喉送入对方口中。
他必须靠自己。
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仅仅是这个动作,就让他眼前发黑,眩晕感如同浪潮般阵阵袭来,额头上瞬间沁出冰冷的虚汗。他靠在床头喘息了片刻,才颤抖着双腿,挪下床。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千斤镣铐。骶神经区域的炎症让他的腰部以下酸胀麻木,却又敏锐地感知着每一步落地时传来的、细微的刺痛。他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套房内的独立卫生间。
反锁上门,打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是他此刻唯一的掩护。他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仅仅是这几米的距离,几乎耗尽了他刚刚积聚起的所有力气。
休息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扶着洗手台,挣扎着站起。看着镜子里那个面色灰败、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脱皮、头发被冷汗浸得贴在额角的男人,一阵强烈的陌生感和厌恶感涌上心头。
这是谁?
这真的是那个曾经在商场上叱咤风云、令对手闻风丧胆的顾砚辞吗?这真的是那个曾经骄傲得不可一世的顾家大少爷吗?
现在镜中的,只是一个连最基本生理需求都无法自理、需要躲在这狭小空间里与污秽和痛苦为伴的……废人。
“废人”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尖上。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看镜中的狼狈,颤抖着手,开始进行那套早已刻入骨髓,却每一次都如同上刑般的导尿流程。手指因为虚弱和神经损伤的影响,完全不听使唤,僵硬而笨拙。以往尚能勉强完成的动作,此刻变得异常艰难。
消毒、撕开包装、寻找位置……每一个步骤都缓慢而滞涩,伴随着不受控制的手部细微颤抖。
就在最关键的时刻,因为一次无法控制的手抖,导尿管尖端未能准确进入,反而在敏感的尿道口造成了又一次不必要的摩擦和压迫!
一阵尖锐至极的剧痛猛地传来,远超以往!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铁丝狠狠捅了进去!
“呃——!”他闷哼一声,冷汗瞬间如瀑布般涌出,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
“哐当!”
手中的导尿包和里面的器械脱手飞出,砸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一些精致的、关乎他此刻“体面”的塑料部件甚至直接摔得崩裂开来!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抓住什么稳住身体,却只捞到了一片空气,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没有彻底滑到在地。
他靠在墙上,剧烈地喘息着,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目光死死地盯着地板上那一摊狼藉——碎裂的器械、流淌的消毒液、以及……他那无处遁形的、彻底的失败。
连这件事……连这最后一件他可以勉强自己完成、维持着最基本尊严的事情……他都做不到了!
巨大的挫败感、强烈的生理痛苦、连日来积累的恐惧、压抑的愤怒、以及对自身极致的厌恶……在这一刻,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他?!
为什么要承受这一切?!
他曾经拥有的一切——健康、力量、尊严、掌控感——都在那场该死的车祸和随后的阴谋中,被剥夺得干干净净!他挣扎,他反抗,他用自己的智慧和意志力一次次扳回局面,可最终呢?最终还是被困在这异国他乡的牢笼里,像一只待宰的牲口,连解决最基本的生理需求都成了奢望!
“治愈”的希望是假的,是裹着糖衣的砒霜!外面的救援杳无音信,可能永远都不会来!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股浓烈的、漆黑如墨的绝望,如同深渊巨口,瞬间将他吞噬。
放弃吧……
一个声音在脑海中诱惑地低语。
太累了……太痛了……就这样吧……不要再挣扎了……闭上眼睛,任由这一切结束……或许才是解脱……
他看着镜中那个狼狈不堪、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自己,第一次,清晰地产生了“放弃”的念头。
这念头如此诱人,带着死亡般的宁静。
他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无力的双手。
就这样……结束吗?
就在意识即将被那片黑暗彻底淹没的瞬间——
一张明媚的笑脸,如同划破厚重乌云的金色阳光,猛地撞入了他的脑海!
念念!他的儿子!那个会用稚嫩声音喊着“爸爸加油”,那个会模仿他做康复训练,那个把他当成超人的小家伙!
还有……苏晚晚。
那个明明可以奔赴光芒万丈的舞台,却为了他,义无反顾转身,奔赴可能的地狱的女人!那个在他最狼狈、最不堪的时候,没有一句怜悯,却用最专业的冷静和最坚定的守护,一次次将他从崩溃边缘拉回来的女人!
“你还要把自己关在笼子里多久?”
“我回来,要的从来就只是一个你。”
“我们回家。”
她的声音,她的眼神,她掌心传来的温度……如同最坚韧的绳索,死死地拽住了他即将坠入深渊的灵魂!
不!
他不能放弃!
他凭什么放弃?!
他如果放弃了,念念怎么办?晚晚怎么办?那些等着看他笑话、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的敌人怎么办?!
他顾砚辞,可以死,但绝不能以这种屈辱的、自我放弃的方式死在这个阴暗的角落里!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猛地从他胸腔里炸开!那是一种混杂着不甘、愤怒、以及对所爱之人强烈守护欲的、最原始的生命力!
他猛地抬起头,再次看向镜中的自己!
那双原本空洞死寂的眸子里,此刻仿佛有黑色的火焰在燃烧!狼狈依旧,灰败依旧,但在那深处,一种被打碎了脊梁却又强行用钢铁重新熔铸起来的、更加冷硬、更加疯狂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他扶着墙壁,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重新站直了身体!
他看着满地狼藉,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厌恶和绝望,只剩下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他弯腰,不是去捡那些碎裂的器械,而是拾起了其中一片最锋利的塑料碎片,紧紧攥在手心,尖锐的棱角刺痛掌心的皮肤,带来一种清醒的痛感。
然后,他抬起头,对着镜子里那个眼神凶戾如困兽的男人,扯出一个近乎狰狞的、带着血腥气的笑容。
“想让我死?”
“没那么容易。”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却蕴含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决心。
“这副破身体……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是我的战场!”
他攥紧了手中的“武器”,目光穿透镜面,仿佛已经看到了即将到来的、更加惨烈的厮杀。
绝望的谷底,亦是重生的起点。
从这一刻起,那个曾经骄傲的顾砚辞已经彻底死去。
活下来的,将是一个从地狱烈火中爬出、不惜一切也要撕碎所有敌人的——复仇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