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里重新恢复了适合休养的静谧，但空气中却涌动着一股不同以往的能量。权力的移交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让顾砚辞得以将残存的精力，从与外界的搏杀中，更多地收回到与自身病体的漫长战争里。他靠在床头，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不再是被动承受痛苦的空洞，而是重新燃起了某种主动出击的锐光。
苏晚晚没有给他太多沉溺在权力交接余韵中的时间。在确认他此刻精神尚可，身体状况暂时稳定后，她拿着一个轻薄的平板电脑，坐回了床边的椅子。她的表情是顾砚辞熟悉的，那种进入专业领域后的绝对专注和冷静。
“权力下放是为了让你活下去，并且活得更有质量，而不是让你躺在功劳簿上等待机能继续退化。”苏晚晚开门见山，没有丝毫委婉，直接将平板屏幕转向他。上面显示的不是商业图表，而是一份结构清晰、标题醒目的计划书——《顾砚辞三个月强化康复计划》。
顾砚辞的目光落在标题上，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康复，这两个字承载了太多希望与失望，痛苦与挣扎。
“之前的所有护理和维持性训练，核心目标是‘维稳’，是防止情况进一步恶化，是让你在病痛中还能维持基本的功能和尊严。”苏晚晚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如同一位主治医生在进行术前方案讲解，“但现在，时机到了。我们必须从‘防守’转向‘进攻’。”
她的指尖在屏幕上滑动，调出计划的核心框架：“这个为期三个月的强化计划，目标不再是‘维持’，而是‘改善’。重点围绕三个核心领域：核心肌群稳定性、神经肌肉协调性，以及盆底肌感知训练。”
顾砚辞沉默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知道，在专业领域，苏晚晚拥有绝对的权威。
“第一，核心肌群稳定性。”苏晚晚放大第一部分内容，“你的腰腹背部肌肉，因为长期代偿和神经支配不足，已经非常薄弱且不平衡。这是导致你坐立不安、姿势僵硬、容易疲劳和疼痛加剧的重要原因之一。计划初期，我们会从最基础的、无负重的激活训练开始，比如仰卧腹横肌收缩、臀桥（根据你的骶骨承重能力调整）、以及借助瑞士球进行的微动态平衡练习。目标不是让你练出腹肌，而是重新唤醒、强化这些深层稳定肌群，为你的脊柱和骨盆建立一个内在的‘支撑架’。”
她一边说，一边调出几个模拟动画，展示着极其缓慢、看似简单，但对核心控制要求极高的动作。顾砚辞看着那些动画，眉心微蹙。他比谁都清楚，这些对常人而言轻松无比的动作，对他这具身躯意味着怎样的挑战和……可能的狼狈。
“第二，神经肌肉协调性。”苏晚晚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迅速切换到下一部分，“骶神经损伤导致了下肢感觉和运动信号传导的混乱。你的大脑发出的指令，肌肉接收到的信号，都是失真的。这部分训练，旨在重新建立这种连接。包括但不限于：基于生物反馈技术的特定肌肉群孤立收缩训练、在不同支撑面（如软垫、平衡板）上的重心转移和控制练习、以及利用镜面视觉反馈进行步态意识和姿势纠正。”
她调出一张复杂的神经肌肉示意图，语气严肃：“这个过程会非常挫败，因为你可能会发现，你根本无法精准地控制某一块特定的肌肉，或者一个简单的重心转移都会让你身体失控。但这是必经之路。我们必须让你的神经系统重新‘学习’如何正确地指挥你的身体。”
挫败。失控。这两个词像针一样刺在顾砚辞的心上。他厌恶这种感觉，深入骨髓的厌恶。
苏晚晚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目光锐利地看向他：“顾砚辞，收起你那套商业精英的思维。在这里，没有捷径，没有谈判，只有遵循生理规律，一步一个脚印，甚至可能是一步一个跟头地往前爬。你必须要忍受过程中的笨拙、失败，甚至是短暂的倒退。”
顾砚辞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从紧抿的唇间挤出一个字：“……说下去。”
“第三，也是最重要，可能也是最艰难的一部分——盆底肌感知训练。”苏晚晚的声音在这里放缓，但更加凝重。她调出了盆底解剖图和神经支配图谱。“你的肠道和膀胱功能失控，根源在于盆底肌群和括约肌的神经支配严重受损。常规的凯格尔运动对你效果有限，因为你的本体感觉极其微弱。”
她指向图表上的特定区域：“这个计划里，我们将引入物理治疗中更尖端的技术。首先，是通过直肠或阴道（根据你的耐受度和效果选择）放置微型肌电探头，连接生物反馈仪，让你能‘看到’自己盆底肌的实时电信号活动。你需要看着屏幕上的波形，学习如何用意念去激发那微弱的信号，哪怕只是0.1微伏的提升，都是胜利。”
顾砚辞的脸色微微发白。这种侵入性的、将最私密部位的无力感赤裸裸展示在仪器上的训练方式，无疑是对他尊严的又一次严峻考验。
“其次，”苏晚晚继续无情地推进，“是结合功能性电刺激。在你能主动收缩的基础上，施加安全的、低强度的电刺激，辅助肌肉收缩，强化运动单元募集，同时向大脑发送更强的‘感觉反馈’，促进神经通路的重塑。这个过程，可能会有不适，甚至短暂的疼痛。”
她放下平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直视着顾砚辞深邃的眼眸：“这个计划，强度远超以往。每一天都会是挑战，是和你自己身体的极限搏斗。你会疲惫，会疼痛，会因为看不到立竿见影的效果而愤怒、沮丧，甚至会再次面临失禁的尴尬。”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但是，这是目前基于最新文献和你的身体数据，能制定的、最具侵略性，也最有可能唤醒你残存神经功能的方案。它不能保证你恢复如初，但它旨在为你夺回哪怕一丝一毫的主动控制权，改善你的生活质量，降低感染风险，为未来可能出现的、真正的突破性治疗，打下坚实的基础。”
她将选择权，交还给了他。
“顾砚辞，”她叫他的名字，郑重无比，“这不是一个轻松的决定。你需要想清楚，是否愿意为了那可能极其微小的希望，去承受这三个月注定充满艰辛和磨砺的过程。”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顾砚辞的目光从平板屏幕上那严谨到近乎冷酷的计划书上移开，缓缓扫过自己无力搭在床单上的手，扫过这间囚禁了他太久、充斥着药水味的卧室。他想起了巡视部门时强忍的胀痛和虚汗，想起了在众人面前需要苏晚晚不动声色的扶持，想起了儿子念念看着他时，那双清澈眼睛里偶尔闪过的、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担忧。
他想起了苏晚晚说的——“夺回主动控制权”。
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的是商海沉浮中，他一次次在绝境中寻找生机，在不可能中创造可能的画面。那股从不服输、从不低头的狠劲，此刻从商业战场，被引渡到了这具残破的躯壳之内。
他重新睁开眼时，里面所有的犹豫、挣扎和脆弱都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他看向苏晚晚，声音沙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
“计划什么时候开始？”
苏晚晚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熟悉的战意，心中微微一松，脸上却依旧是那副专业冷静的表情：
“明天上午八点，护理结束后。你需要签署一份详细的知情同意书，确认你了解所有潜在风险和不适。”
“不用等明天。”顾砚辞打断她，试图撑起身体，这个动作依旧让他额角沁出冷汗，但他坚持着，“现在就拿给我签。”
苏晚晚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反对，从平板电脑里调出电子文档，递到他面前。
顾砚辞接过触控笔，手指因为虚弱而微微颤抖，但他的签名，依旧带着一股力透纸背的凌厉和果决。
落下最后一笔，他抬起头，看向苏晚晚，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血腥气的弧度：
“苏医生，我的身体，就交给你‘重塑’了。别手软。”
苏晚晚迎着他的目光，收起平板，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同样的坚定：
“如你所愿，顾总。”
一场发生在身体内部，更为精细、更为残酷的战争，即将打响。而这一次，他是主动请战的士兵，她是他最信任也最严格的指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