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潭浓得化不开的墨，万籁俱寂。傅家大宅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在白日的喧嚣与算计沉寂下来后，只余下空旷走廊里偶尔传来的、不知来源的细微风声，更添几分深入骨髓的孤寂。傅天融的卧室里，只有床头监护仪屏幕上跳动的绿色数字和规律起伏的波形，散发着幽微而恒定的光，映照着床上沉睡之人和床边守夜之人的轮廓。
张丽涵没有睡。她靠在床边的扶手椅上，身上搭着一条薄毯，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白天发生的一切，像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里旋转——张丽娜那带着试探与炫耀的尖锐嗓音，如同指甲刮过琉璃，刺耳之余，更勾起了她刻意压抑的、关于张家的不愉快记忆；而书房里那张意外摔碎又被她重新擦拭摆放的照片，照片上少年傅天融那阳光般灼目的笑容，则像一道强光，猛地照进了她尘封的心室，让她无处遁形。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她胸腔里冲撞、发酵。一边是来自原生家庭的、冰冷的忽视与利用，一边是眼前这个男人曾经拥有却又彻底失去的、温暖的过往。巨大的反差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仿佛漂浮在无边的黑暗海面上，四周空无一物，只有自己微弱的呼吸。
寂静在放大，孤独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抬起头，目光落在傅天融沉睡的脸上。在仪器屏幕微光的映衬下，他的面容显得格外苍白、安静，仿佛隔绝了世间一切纷扰。可偏偏是这份彻底的“无声”，在此刻，却成了一种奇特的、包容一切的存在。
他听不见，不会评判，不会泄露，更不会嘲笑。
这个认知，像是一把钥匙，轻轻旋开了她紧锁的心门。一种强烈的、想要倾诉的欲望，如同破土的春笋，顽强地顶开了理智的土壤。
她挪动了一下椅子，让自己靠得更近一些，近到能清晰地听到他微弱而平稳的呼吸声。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碰了一下他放在身侧、因为长期缺乏活动而显得有些消瘦的手背。皮肤的触感微凉，带着属于病人的脆弱感。
“……傅天融。”她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在试探这寂静的边界，也像是在确认倾诉的对象。
没有回应。只有仪器的滴答声，规律得如同永恒。
这无声的默许，给了她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今天……我妹妹来了。”她开始说，声音很低，像是梦呓，“你应该不记得她，她叫张丽娜。她……和我很不一样。”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她从小就活得像个公主，所有人都围着她转。而我……”
她的声音哽了一下，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现。
“而我，就像是这个家里的影子。”她的语速渐渐快了一些，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酸涩，“吃饭的时候，我总是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因为那里不显眼。他们给张丽娜买新裙子、新玩具，永远没有我的份。就算有，也是她挑剩下的，或者不合身的。有一次……我生日，他们大概忘了，家里静悄悄的。我坐在楼梯上，听着楼下他们给张丽娜庆祝她钢琴比赛得了奖的欢声笑语……蛋糕很香，真的，我在楼梯间都闻到了。”
她的眼眶开始发热，视线变得模糊，但依旧紧紧盯着傅天融毫无反应的脸，仿佛他是唯一能承载这些沉重过往的容器。
“我不是想要那些东西……”她摇着头，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却又极力压制着，不让它彻底决堤，“我只是……只是希望他们能看看我，哪怕一次，像看张丽娜那样，带着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在意。”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陷进掌心，“可没有，从来没有。我在那个家里，好像永远是多余的，是透明的。他们需要我的时候，就把我推出来，比如……替嫁到这里。不需要的时候，就恨不得我消失。”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一滴，两滴，滚烫地砸在她自己的手背上，也溅落在傅天融微凉的手背皮肤上。情绪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她不再克制，任由那些积压了十几年的委屈和孤独倾泻。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俩……其实有点像。”她哽咽着，目光透过泪眼，描摹着他沉睡的眉眼，“你都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可还有这么多人围着你转，算计你，或者……指望你。而我呢？我醒着，却好像也没人在意我真正想要什么，过得好不好。我们都是……被困住的，对不对？”
她越说越激动，身体因为哭泣而微微颤抖，抓住他手背的力道也不自觉地加重了些许。
“凭什么……他们凭什么那样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她几乎是呜咽着，将埋藏在心底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愿触碰的伤口，血淋淋地剖开，展示在这个唯一“安全”的倾听者面前。
就在她情绪最为激动、几乎难以自持的这一刻——
她紧握着的那只、属于傅天融的手，他的食指，似乎……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那动作幅度极小，快得像一道幻觉，轻得像羽毛拂过。甚至不足以引起监护仪上任何数字的波动。
但张丽涵感觉到了。
那细微的、几乎不存在的肌肉收缩，通过她紧贴着他皮肤的指尖，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
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结，僵在原地。她猛地睁大了被泪水模糊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傅天融的那根手指，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
是错觉吗？
是因为自己哭得太厉害，产生的幻觉？
还是……仪器解除不良的干扰？
她屏住呼吸，连最细微的动作都不敢有，全身的感官都凝聚在那一点接触之上。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然而，什么都没有再发生。那根手指安静地躺着，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抽动，真的只是她极度情绪化下产生的错觉。
监护仪上的波形，依旧平稳地起伏着，滴答声规律如常。
房间里，只剩下她尚未平息的、急促的呼吸声，以及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握着他手背的力道，指尖却依旧虚虚地搭在那里，带着一种不敢置信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激动如潮水般退去，留下了一片布满震惊与茫然的海滩。刚才那一刻，是真的吗？
她看着傅天融依旧沉睡的面容，那张脸在幽微的光线下，没有任何变化。可她的心，却因为那可能存在的、微不足道的抽动，而掀起了滔天巨浪。
倾诉带来的宣泄感尚未完全消散，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无法确定的“回应”搅得波涛汹涌。
她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在寂静的深夜里，坐了许久，许久。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傅天融的手，仿佛在等待着，等待着下一个奇迹的降临，或者，只是为了说服自己，那并非一场因孤独和渴望而衍生出的、自欺欺人的幻梦。
这一次的倾诉，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在她心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波澜，已悄然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