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魂莲灯的幽紫光芒在密室内无声流淌,将离阙苍白的面容映得半明半暗。他靠在冰冷的玄冰髓壁上,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眉心那枚光核的银线在幽光下若隐若现。
栖梧躺在寒玉床上,体内阴煞虽除,但强行融合净化之力带来的冲击余波仍在经脉里肆虐,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细密的痛楚。
沉默如同粘稠的墨汁,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莲灯火焰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离阙的目光落在栖梧身上。少年(或者说,魔尊)此刻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近乎倔强的脆弱。
这幅模样,与记忆中那个在玄天宗山巅练剑、意气风发、笑容如朝阳般灼目的少年身影,在离阙脑中反复交错,撕裂着某种认知。
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法则修复后的冰冷余韵,却也藏着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深沉的困惑与疲惫:
“前世…你并非如此。”
栖梧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如同受惊的蝶翼,却没有睁开眼。他放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节泛白。
离阙的声音继续流淌,像冰冷的溪水,缓慢地冲刷着寂静:“那时的栖梧…虽有些跳脱,却心性澄明,逍遥自在。剑光所指,是朗朗乾坤,而非尸山血海。”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带着重若千钧的审视,“为何…这一世,杀念怨毒至此?恨意…浓得化不开?”
“化不开?”栖梧低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一丝古怪的、近乎破碎的笑意。
他终于睁开了眼,那双曾如星辰般明亮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滚着离阙无法理解的、积压了百世的怨毒与绝望。
他猛地撑起身,动作牵动内伤,让他闷哼一声,嘴角又溢出一缕血丝,他却浑然不顾。
他死死盯着离阙,那目光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向那双清冷的、带着不解的眸子。
“师尊问我为何?”栖梧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尖锐,又猛地压下去,化作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喃,每一个字都淬着血泪。
“您在碎心镜中不是看到了吗?”
离阙心头猛地一沉。法则意志瞬间绷紧,冰冷地分析着栖梧话语中的极端情绪和可能指向的危险信息。
而属于“离阙”的部分,却被那双眼中滔天的恨意刺得阵阵发冷。他隐隐感到,某个被遗忘的、至关重要的深渊,即将在他面前裂开。
栖梧笑了起来,笑声嘶哑破碎,在幽静的密室里回荡,如同夜枭啼哭。
“您贵为守护苍生的神明,坐镇玄天宗,高高在上…怎会记得一个祭品临死前的模样?”
“祭品”二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离阙的心湖!
前世模糊的碎片瞬间被这两个字点燃!他想起来了!那场浩劫!天穹裂开猩红的巨口,上古魔尊的咆哮撼动三界,大地崩裂,生灵涂炭!
整个修真界陷入绝望的深渊!传说…唯有至纯至净的仙灵之体献祭,方能启动那救世的古老禁阵!
“无垢仙灵体…”离阙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他想起了宗门大殿上,长老们沉重的叹息,无数双投向那个阳光少年、带着狂热与贪婪的目光!他想起自己…沉默地坐在高位,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陷掌心!
栖梧看着他眼中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看着他脸上第一次出现近乎破碎的动摇,心中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伴随着更深的、撕裂灵魂的痛楚。
“是啊,无垢仙灵体…”栖梧的声音轻柔下来,却比刚才的嘶吼更令人心悸,如同毒蛇吐信。
“万年难遇的…完美祭品。整个修真界的‘希望’,都压在我这具身体上。”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自己的心口,仿佛那里还残留着被刻上献祭符文时的灼痛。
“您看着我,师尊。”栖梧的目光死死锁住离阙,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看着我像一件待价而沽的珍宝,被他们审视、评估,最后…被您的沉默钉上命运的祭坛!”
离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想反驳,想说他挣扎过,痛苦过!但记忆却残酷地清晰——他没有!、
他没有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将那个惹祸的少年护在身后!他在长老会上,在那决定栖梧命运的关键一票前,选择了沉默!他甚至…最终点了头!为了那该死的“苍生大义”!
“您对我说…”栖梧的嘴角勾起一个惨烈到极致的弧度,模仿着记忆中那清冷、平静、如同宣读天谕般的语调,一字一顿,字字泣血:
“此乃…天命。”
轰——!
这四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带着百世轮回也无法消磨的恨意,狠狠砸在离阙的心上!比任何法则反噬都要猛烈!
他体内那刚被强行压制的法则光核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幽蓝光芒,瞬间失控!
光核深处那道银线猛地加深、蔓延,如同即将碎裂的冰面!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
“呃!”离阙猛地按住心口,身体剧烈地晃动着,一口滚烫的鲜血毫无预兆地喷溅出来!
点点猩红,洒在身前冰冷的黑曜石地面上,也溅落在他素白如雪的衣襟上,如同雪地里盛开的红梅,刺目惊心!
“师尊!”栖梧眼中的恨意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取代!
他下意识想扑过去,却被离阙周身失控暴走的冰冷法则之力狠狠推开,撞在坚硬的寒玉髓壁上,喉头一甜,又是一口血涌出!
离阙根本无暇顾及自身伤势。他死死盯着地上自己喷出的鲜血,又猛地抬头看向栖梧,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眸子,此刻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剧痛和…崩塌!
他想起来了!
全都想起来了!
那高耸入云的冰冷祭坛!
玄奥而残酷的符文在玉石地面上流转,散发出吞噬生命的光芒!
他被无形的力量束缚在祭坛中央,如同待宰的羔羊!
无数双眼睛在祭坛下方仰望,带着狂热、期待、恐惧…唯独没有怜悯!
而他,他敬若神明的师尊,就站在祭坛的最高处!主持着这场献祭!
离阙!他穿着代表守护与裁决的玄天宗主袍,衣袂在罡风中猎猎作响,面容依旧清冷无波,仿佛只是在执行一项平常的宗门任务!
那双他仰望了半生的眸子,平静地扫过他,没有波澜,没有不舍,只有…一种近乎神性的漠然!
“不…不是漠然…”离阙在心底发出无声的嘶吼!法则意志疯狂运转,强行回溯着那被刻意遗忘的瞬间!
在那双平静的眸子深处,在他神魂被阵法力量疯狂撕扯、即将彻底湮灭的刹那,他捕捉到了一丝!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
一丝…被强大意志死死锁在灵魂深处、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泄露的痛苦挣扎!一丝…如同星火般微弱、却真实存在的…不舍!
那丝波动,快得如同错觉!在他被彻底撕碎前,只看到师尊依旧挺立的身姿,以及…祭坛光华大盛、吞噬一切的瞬间!
他甚至“看到”了,献祭成功后,师尊似乎踉跄了一下,一丝殷红从嘴角溢出,又被他瞬间抹去,快得无人察觉!
而那张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点反噬,那点伤痛,根本不值一提!
正是这“不值一提”!
正是这被完美掩饰的“波动”!
正是那句冰冷的“此乃天命”!
成了压垮栖梧最后一丝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成了点燃他百世怨毒、滔天杀念的引信!
“您明知道会痛!明知道会伤!您甚至…或许有过那么一丝…挣扎?”
栖梧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地狱传来,带着刻骨的嘲讽和毁灭一切的疯狂。
“但您还是做了!为了您的道!为了您的苍生!您亲手把我推了进去!”
栖梧挣扎着爬起来,一步一步,踉跄却无比坚定地走向离阙。
他无视对方周身狂暴的法则之力带来的刺痛,无视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眼中燃烧着地狱般的烈焰。
“您问我为何这一世杀念深重?怨毒难消?”
他停在离阙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因剧痛和真相冲击而微微颤抖、唇角染血的师尊,笑容如同盛开的曼珠沙华,妖异而绝望。
“因为我要让您看看!”
“看看您守护的苍生,在绝望中哀嚎是什么样子!”
“看看您奉为圭臬的天命,被践踏在脚下是什么感觉!”
“我要成为您唯一需要仰望的‘天命’!成为您唯一需要守护的‘苍生’!”
“我要您为我而痛!为我而伤!为我放弃您那高高在上的‘道’!”
“我要您…”栖梧的声音陡然拔至顶点,带着毁天灭地的执念,狠狠砸下——
“爱!上!我!”
最后三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也如同最绝望的祈求,带着百世轮回也无法磨灭的执念,狠狠贯穿了离阙摇摇欲坠的神魂!
“噗——!”
离阙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猛地向前倾倒,又是一大口鲜血狂喷而出!这一次,血中甚至带着点点幽蓝的法则碎片!眉心的光核剧烈闪烁,那道银线瞬间崩裂开细密的蛛网!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严重!法则意志构筑的冰冷壁垒,在这滔天的恨意与绝望的控诉面前,轰然崩塌!
心底深处,那丝潜伏已久的、与魔宫地脉同源的黑暗气息,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在离阙道心剧烈震荡、法则之力失控的瞬间,疯狂地膨胀开来!
它贪婪地吞噬着离阙喷出的精血和逸散的法则碎片,发出无声的、满足的咆哮!
一股阴冷、暴戾、充满毁灭诱惑的低语,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离阙痛苦混乱的意识——
多么可悲的神明…多么虚伪的道…
他恨你…恨得如此纯粹…如此炽烈…
这就是你守护的代价?
拥抱这恨吧…吞噬这怨毒的力量…
你将获得真正的解脱…真正的…力量!
与他一起…将这令你痛苦的天命…彻底焚毁!
离阙眼前阵阵发黑,耳边是栖梧疯狂执念的控诉,心底是黑暗诱惑的咆哮。
他试图凝聚法则之力镇压光核的崩溃,镇压那疯狂滋长的黑暗,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力量,在栖梧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注视下,竟是如此苍白无力!
痛!
神魂撕裂般的痛!
道心崩裂的痛!
以及…一种更深沉、更陌生的、名为“悔”的剧毒,正随着栖梧每一个泣血的指控,疯狂注入他冰冷的法则之躯,带来灭顶的窒息感!
他为了苍生牺牲了他。
他却因这牺牲,化身灭世的魔。
而他此刻才知道,被他牺牲的祭品,在湮灭前,曾捕捉到他神明面具下那丝…转瞬即逝的“痛”。
多么讽刺!
多么绝望的轮回!
离阙支撑着墙壁的手剧烈颤抖,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最终无力地滑落。
他身体一软,再也无法站立,缓缓地、沉重地沿着冰冷的玄冰髓壁滑坐下去,素白的衣袍沾染着刺目的鲜血和尘埃,如同被折断翅膀、坠入泥泞的仙鹤。
他抬起染血的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只是徒劳地按在自己剧痛的心口。
那双曾洞悉万物的清冷眼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崩塌后的茫然与死寂。
他看着眼前同样被恨意和伤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的栖梧,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那无声的黑暗,在光核的裂缝深处,在道心的废墟之上,疯狂滋长,发出无声的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