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穹殿沉入更深的静谧。离珩握着栖梧手指的小手，在睡梦中依旧固执地传递着暖意，那微弱的暖流如同细小的藤蔓，缠绕着栖梧冰封的肢体，也无声地牵动着离阙紧绷的心弦。
离阙靠坐在榻上，冰蓝的瞳孔在幽暗的光线下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渊。他维持着那道无形的冰蓝屏障，隔绝着外界，也隔绝着自己翻涌的思绪。
目光却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无法离开左侧卧榻上那一大一小依偎的身影。
栖梧那只曾微弱回握过的手指，此刻安静地被离珩的小手包裹着，再无异动。
心口冰晶的搏动也恢复了之前的微弱频率，只是那搏动深处，离阙敏锐地感知到，那一点挣扎的星火并未熄灭，反而比昨夜阳光照耀前，更稳定地燃烧着，如同被强行摁入冻土的种子，在黑暗深处固执地积蓄着破土的力量。
离阙的指尖在身下的金丝楠木榻上，无意识地划下一道极浅的冰痕。他缓缓闭上眼，将冰蓝眼底深处那几乎要破冰而出的惊悸与痛楚重新封冻。
他需要静，需要绝对的静，来梳理这骤然被搅动的死水，来应对这微渺却足以颠覆一切的生机。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殿外，魔宫园林的夜色被一点点稀释，深蓝的天幕染上青灰，最终透出淡淡的鱼肚白。湿漉漉的草木在晨光中舒展，凝结的露珠折射着天光，如同散落的碎钻。
离珩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在晨光熹微中缓缓睁开眼。清澈的眸子带着初醒的懵懂，先是茫然地眨了眨，然后才聚焦。
他发现自己还紧紧握着栖梧冰冷的手指，小手下意识地又紧了紧，仿佛确认那份“暖暖”的任务是否还在进行。
他抬起头，望向栖梧沉睡的侧脸。灰败依旧，却似乎…少了点昨夜那种令人窒息的死气？离珩也说不上来，只是本能地觉得师兄看起来没那么“硬”了。
他小心翼翼地松开小手，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手指，然后像只刚出壳的小鸟，笨拙地撑起身子。
他的目光立刻被栖梧心口冰晶上的两只小鸟吸引。粗糙的楠木小鸟安稳地趴在冰晶中央，而那只冰晶小鸟，在晨光下折射出更加璀璨细碎的幽蓝光芒，翅膀边缘如同凝结了星辰。
离珩伸出小手，先是摸了摸楠木小鸟温润的木质纹理，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碰冰晶小鸟的翅膀。刺骨的寒意让他“嘶”地缩回了手，小嘴无意识地嘟起，对着指尖吹了吹气。
“凉凉的…” 他小声嘀咕，清澈的眼睛里却没有畏惧，只有纯粹的好奇。他歪着头，看看冰晶小鸟，又看看栖梧紧闭的、干裂的唇。昨夜他涂抹上去的那点药汁早已干涸。
一个念头在他小小的脑海里形成。
他轻手轻脚地爬下卧榻，赤着脚踩在温润的金丝楠木地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走到窗边，踮起脚，努力向外张望。
殿外，晨光正好。被昨夜雨水彻底清洗过的世界，清新得令人心旷神怡。
廊檐下的青石板湿漉漉的，几丛茂密的灵草叶片上，凝结着饱满圆润的露珠，在晨光中晶莹剔透，如同最纯净的水晶。
离珩的眼睛亮了起来。他记得昨晚那苦苦的药汤，也记得自己用甜馅料盖住它的“聪明”办法。师兄的嘴唇干了，苦苦的药汤涂上去好像也没用多久…那这些干净的水珠呢？
他立刻转身，跑到自己睡觉的小榻边，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一只小小的、用来喝水的白玉杯。那是魔侍给他准备的，杯壁薄如蝉翼，纯净无瑕。
他拿着小玉杯，像一只准备去探险的小松鼠，轻手轻脚地溜到沉重的殿门边。殿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隙，清晨带着草木清香的凉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动了他额前的碎发。
离珩缩了缩脖子，却没有犹豫，小小的身子灵活地钻了出去。
殿外回廊下，空气湿润微凉。离珩目标明确，直奔回廊边缘那几丛叶片宽大、挂满露珠的灵草。他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生怕惊动了那些沉睡的水珠。
他一手拿着小玉杯，一手伸出小小的食指，屏住呼吸，极其轻柔地碰触一片草叶边缘最大最圆的那颗露珠。
指尖微凉，露珠顺着叶片的弧度轻轻一滚，却并未滴落。
离珩有些着急，小眉头皱起，换了个更轻的力道，指尖几乎只是虚虚地拂过露珠底部。
这一次，露珠颤巍巍地晃动了一下，终于脱离了叶片的依托，晶莹剔透地滚落下来！
离珩眼疾手快，立刻用小玉杯去接。
叮！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碎玉相击的脆响。那颗饱满的晨露，准确地落入了纯净的白玉杯中，在杯底漾开一圈微小的涟漪。
“成了！” 离珩小脸上绽开一个无声却灿烂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
他如法炮制，屏息凝神，用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和耐心，一颗一颗地去收集那些叶片上的“水晶珠”。动作笨拙却无比认真，小脸因为专注而微微泛红。
殿内，离阙不知何时已悄然睁眼。冰蓝的瞳孔隔着敞开的殿门缝隙，无声地注视着回廊下那个小小的身影。
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触碰叶片，看着他屏息凝神地接住每一滴露珠，看着他因为成功而露出的、如同朝露般纯净无瑕的笑容。
冰封的心湖，被这专注而稚嫩的画面，无声地凿开了一道更深的缝隙。
那道缝隙里，流淌出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暖流。
他指尖微动，殿门缝隙开得更大了些，让更多的晨光和草木清气涌入殿内。
离珩收集了小半杯清澈透明的露水，心满意足。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盛满了晨露的小玉杯，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琼浆，转身哒哒哒跑回殿内。
他直奔栖梧的卧榻，再次手脚并用地爬上去。
他跪坐在栖梧身侧，小心地将玉杯放在榻沿。然后，他伸出小小的食指，小心翼翼地探入杯中，蘸取了指尖一点冰凉的露水。
“师兄…” 他小声唤着，声音轻软得像怕惊扰了晨光。
他凑近栖梧，将沾着清凉露水的指尖，极其轻柔地、如同羽毛拂过般，涂抹在栖梧干裂苍白的唇瓣上。
温凉的露水瞬间浸润了干渴的唇纹，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
离珩看着那点润泽，满意地点点头。他再次蘸取露水，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重复着这个动作。每一次涂抹，都带着孩童最纯粹的祈愿和专注。
杯中的露水一点点减少，栖梧原本干裂的唇瓣，在离珩一遍又一遍的涂抹下，终于显露出一点柔软的润泽，不再是昨夜那种枯槁的死灰。
离珩看着自己的“成果”，小脸上满是成就感。他放下玉杯，小脑袋凑得更近些，清澈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栖梧的脸，似乎想从那灰败中看出一点变化。
他伸出小手，这一次，不是去握手指，而是带着点好奇和尝试，用温热的指尖，极其轻缓地、碰了碰栖梧紧锁的眉心。
就在那小小的、带着清晨凉意和离珩体温的指尖，轻轻触碰到眉心的瞬间——
离阙冰封的瞳孔骤然收缩！搭在榻沿的手猛地攥紧！
栖梧灰败的眼睫，极其剧烈地、如同被狂风掀动的蝶翼般，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覆盖心口的幽蓝冰晶，搏动的光芒骤然暴涨！不再是微弱的闪烁，而是如同心脏被重锤擂击般，猛地、清晰地搏动了一次！
一股远比昨夜更清晰、更强烈的生机暖流，如同挣脱了束缚的幼兽，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挣扎，从冰晶覆盖的空洞深处猛然爆发出来，化作一圈肉眼可见的、极其微弱的淡金色涟漪，瞬间扩散开，无声地拂过冰晶上的木鸟与冰鸟！
离珩被这突如其来的、从指尖传来的微弱震动吓了一跳，猛地缩回了小手！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栖梧，看着他那剧烈颤动的眼睫，看着心口冰晶那骤然明亮又迅速黯淡下去的搏动光芒，清澈的大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一丝被惊扰的无措。
“师…师兄？” 他小声地、试探地唤道。
栖梧的眼睫在剧烈的颤动后，缓缓归于平静，只是那紧锁的眉头，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松动了一丝丝？如同冻结万年的冰川裂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心口冰晶的搏动也恢复了之前的微弱，但那股挣扎的暖意并未完全消失，如同余烬般在冰层下持续燃烧。
离珩等了片刻，见栖梧再无动静，小脸上的茫然渐渐被一种更深的困惑取代。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指尖，又看看栖梧的眉心，似乎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离阙死死地盯着栖梧，冰蓝的眼底，那刚刚被凿开的缝隙瞬间被更汹涌的寒流重新冰封，甚至冻结得更加坚硬！
他看到了那挣扎的生机，也看到了那生机爆发时，栖梧脸上掠过的、一丝极其细微却无法错辨的痛苦痉挛！
那不是苏醒的征兆！那是真灵在彻底寂灭边缘被强行拉回时，本源崩裂的痛苦嘶鸣！是濒死的回光返照！
强行唤醒，无异于拔苗助长，只会加速那本就脆弱不堪的真灵星火的彻底熄灭！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恐惧，如同最毒的藤蔓，瞬间缠紧了离阙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他猛地看向离珩，那个依旧困惑地看着栖梧眉心的孩子。
离珩似乎感觉到了离阙的目光，他抬起头，清澈的眼睛望过来，带着一丝不解和无辜，小声地问：“师傅…师兄…刚才动了？”
那眼神纯净得如同他刚刚收集的晨露。
离阙只觉得喉头腥甜翻涌，他强行压下，冰封的唇线抿成一道凌厉的直线。他缓缓抬起那只布满冰蓝裂痕的手，指尖微动。
一股无形的、极其柔和的力道，将离珩从栖梧的卧榻上轻轻托起，平稳地放回了光洁的地板上。
“莫扰他。” 离阙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容置疑的冷硬，如同极地刮骨的寒风。
离珩被这突如其来的“驱离”和师尊冰冷的声音弄得愣住了。
他站在地板上，抱着那只还剩一点晨露的小玉杯，仰着小脸看着离阙，清澈的大眼睛里迅速弥漫起一层薄薄的水雾，小嘴委屈地瘪了起来。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离阙避开了那委屈的目光，冰蓝的瞳孔重新闭上，只留下一个冰冷僵硬的侧影。搭在榻沿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皮肤下冰蓝的裂痕幽光流转，如同即将碎裂的冰面。
殿内温暖的晨光，似乎也随着离阙这冰冷的态度而黯淡了几分。
离珩抱着小玉杯，站在原地，看着师尊冰冷的侧脸，又看看榻上依旧沉睡的师兄，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那点刚刚因为收集晨露而获得的喜悦和成就感，被无措和委屈彻底淹没。
一滴晶莹的泪珠，无声地从他清澈的眼角滑落，滴入怀中白玉杯里那残存的、清澈的晨露中。
涟漪无声漾开。
离阙闭着眼，冰封的胸腔深处，却清晰地听到了那滴泪珠落下的声音。
如同滚烫的烙铁，烫在他神魂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