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宏细长的眼眸微微眯起,“宁千户都安排得如此周详了,杂家还能说什么?”
宁无风朝他一抱拳,“有劳公公了。”
继而朝身后沈砚,“还愣着干什么!”
沈砚抱拳应声,目光锐利地扫向曹如意身后一名面色发白的掌班。
“请吧。”
那掌班看一眼曹如意,正要说话,曹如意却先开口,“有劳沈大人了,名册库房重地,曹某……亲自带路。”
说罢,率先引着沈砚和祁韶等人匆匆离去。
……
坑底,叶淮西已重新蹲下身。
她从布囊中一一取出工具:银尺、细毫刷、叆叇……
眼下,她不再只是泛泛观察,而是开始逐一测量每具骸骨的臂长、指节,检查牙齿……不放过任何一点可能指向身份的特征。
现场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剩下叶淮西手中工具偶尔触碰骨骼的细微声响,以及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章宏、宁无风,以及那深坑之间逡巡。
章宏细长的眼睛眯着,手中丝帕缓缓捻动。
半晌,他笑肉不笑,似对着空气说道:“宁千户雷厉风行,不愧是都督倚重的干才,只是……”
他话音一顿,目光似有若无地瞟向坑底的叶淮西,“若最终查不出个子丑寅卯,或是惊扰了龙脉,引得圣心不悦……这责任,又该由谁来担待?”
宁无风面色未变,也是望向虚空。
“不劳公公费心。北镇抚司办案,向来是一人做事一人当。若真有差池,自有宁某一力承担。”
章宏手上动作慢慢停住。
……
半个时辰后,沈砚与祁韶匆匆返回,带来的陵寝工匠名册与户部银饷发放记录,厚厚一打。
众人迅速传阅勘验。
然而,结果却出乎众人意料——所有记录严丝合缝,匠役姓名、银饷数目清晰对应,竟无一人缺失。
“这……这怎么可能?难道死者并非匠役?……”刑部郎中捻着胡须,眉头紧锁。
而此时,深坑中的叶淮西也完成了勘验。
章宏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阴柔的嗓音带着几分嘲弄:“宁千户,看来你手下这趟是白跑了……”
他话音未落,深坑之中,叶淮西已缓缓直起身。褪去沾染了泥土的手衣,面容沉静。
“死者七人皆为男性,颈部有明显斧钺之类锐器劈砍痕迹。但颈骨痕迹有异,死因需进一步勘验。
顿了顿,又迟疑道:“可能并非被利刃斩首至死。”
人群一阵惊呼……
没人注意到,此时位于章宏身后的曹如意脸色倏地一变。
“那这些人的身份呢?是否是陵寝的匠役?”工部陈郎中脸上难掩焦急。
还不待坑底的叶淮西回答,只听章宏一声轻笑。
“就剩些骨头架子了,还能验出身份?”
陈郎中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换着,渐渐呈现死灰色。
这时,叶淮西清亮的声音响起。
“从骨骼特征来看,七具骸骨皆有不同程度损伤,应都是底层苦役,至于具体身份,还有待进一步核实。”
“哟!……”章宏掀起眼皮,“可是奇了,杂家倒是第一次听说,就这些骨头架子,你还能验出他是张三还是李四?”
叶淮西面上肃然,却在心里笑了笑。作为一名法医人类学家,她的专业就是还原死者生前。
“禀公公,若想查出这些人的身份,还得多花些时日。”
章宏面上表情一滞,目光在叶淮西身上定了一瞬,转身用丝绢掩住口鼻。
“这人谁啊?”
沈砚在接收到宁无风的眼风后,上前一步。
“公公,叶姑娘是下官请来的客卿,精通刑名验伤,专为协助北镇抚司破此案。”
“哦?——”章宏的视线又重新回到叶淮西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视,“一个女流之辈,敢在这龙脉重地、百官面前妄断乾坤?宁大人,你北镇抚司是无人可用了么?”
宁无风面色沉静,淡淡道:“公公此言差矣。能者为先,不在男女。叶姑娘之能,方才诸位有目共睹。若非她明察秋毫,此刻我等恐怕还在围着‘前朝冤魂’打转,岂非更是贻笑大方?”
章宏脸色一沉,正要发作,叶淮西往前一步,目光清亮。
“公公,民女是否妄断,证据自会说话。骸骨不会说谎,它们身上记录的伤痕、劳损、乃至生前习性,远比任何活人的口供更为可靠。”
章宏瞥了叶淮西一眼,面上的不快再明显不过,捻着丝绢的手缓缓放下。
“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叶淮西躬身,“是。”
……
陵寝工地上的喧嚣,随着各方人马的离去而渐渐沉寂。
章宏在一众东厂番子的簇拥下,阴沉着脸登上了马车。车帘落下前,他冰冷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宁无风一行人。
沈砚刚准备翻身上马,就见刑部郎中面色凝重地走来。
向着宁无风一抱拳,“宁大人,那七具尸骸已收集妥当,您看是送回刑部还是……北镇抚司?”
宁无风略一沉吟,看了眼身后的沈砚和叶淮西。
“此案干系龙脉,已非寻常刑名。骸骨,连同今日所有勘验记录,一并移送北镇抚司。”
顿了顿,看向神色一紧的刑部郎中,语气稍缓。
“当然,刑部若有精通此类勘验的好手,可一同前来协理。此案重大,需多方共鉴,方能令上下信服。”
刑部郎中的脸上闪过一丝释然,立刻拱手,“下官明白,这就去安排,调派得力仵作前往北镇抚司!”
宁无风微一颔首,勒转马头。
沈砚与祁韶对视一眼,也随即拉了叶淮西和莫黎上马。
暮色之中,十数骑人马向着顺天府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
进了城,兵分两路。沈砚和祁韶先送叶淮西和莫黎回去,宁无风带着手下去往北镇抚司。
叶宅门口。
沈砚翻身下马,转身去接叶淮西。
那会儿赶去陵寝的时候,事出紧急,便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此时事情告一段落,叶淮西脑海中的那根弦又绷起来了。
方一迟疑,就听到刺拉拉的声音。
“哎,我来我来。”
莫黎从旁边奔了过来,一把推开沈砚。
接了叶淮西下马,两个姑娘走上台阶,刚要进门,被沈砚叫住了。
“叶淮西!”
叶淮西回头,看到沈砚眼中似有深意。
然而停了片刻,他只憋出四个字。
“早些歇息。”
叶淮西朝他比了个手势:
食指碰到拇指,弯成一个圆,剩下的三个指头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