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靖王府主院寝殿内早早便点起了灯烛。萧衍斜倚在临窗的紫檀木榻上,半阖着眼,听着窗外渐起的风声,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榻边小几,发出沉闷的声响。
今日楚怀瑾凯旋,京中万人空巷,那震天的欢呼声浪,隔着重重宫墙似乎都能隐约听见。他自然也收到了楚怀瑾暗中递信给云暮的消息。那枚刻着雁回塔标记的竹管,在他听来,刺眼又刺心。
“王爷,该用药了。”内侍端着黑漆漆的药碗,小心翼翼地近前。
萧衍眼皮都未抬,只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搁着。”
内侍不敢多言,将药碗放在小几上,躬身退至一旁。药气氤氲,带着黄连特有的苦涩,弥漫在空气中。
殿内一时寂静,只闻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萧衍的目光落在窗外那株在晚风中摇曳的芭蕉上,眼神晦暗不明。他想起月下对弈时,她那双映着星子的眼眸,想起她应下那句“我便应了你”时,唇角极浅的弧度。可这一切,在楚怀瑾那封不知内容的信面前,似乎都变得不确定起来。
她……会动摇吗?
那个念头如同毒蛇,悄然噬咬着他的心。他深知楚怀瑾于她而言,代表着怎样一段干净明亮的过去,那是他这般深陷泥沼、满身阴暗之人,永远无法给予的。
烦躁感如同野草般滋生。他忽然抬手,猛地将小几上的药碗扫落在地!
“哐当——”
瓷碗碎裂声刺耳,浓黑的药汁泼洒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蜿蜒流淌,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殿内侍从吓得齐刷刷跪倒在地,噤若寒蝉。
“这药苦得倒胃,”萧衍声音冷沉,带着明显的不悦,“去,请云采女过来。”
内侍连滚带爬地去了。
不过片刻,云暮便随着内侍踏入殿门。她显然已准备歇下,只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寝衣,外罩一件同色薄纱长衫,墨发松松挽着,未施粉黛,却更显清丽出尘。她目光扫过地上狼藉的药汁和碎片,又看向榻上面色不豫的萧衍,心中已明了七八分。
“王爷。”她屈膝行礼,声音平静。
萧衍抬眸,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尤其是在那未戴任何饰物、更显纤细脆弱的脖颈处顿了顿,方才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阴阳怪气:“本王的病,怕是又反复了。这满府的庸医,开的药皆是无用之物。”
云暮走近几步,指尖搭上他的腕脉。脉象平稳,虽因余毒未清略显虚弱,但绝无反复之象。她心下好笑,这人吃味便吃味,偏要寻这等拙劣借口。
“王爷脉象尚可,只需按时服药,静心调养即可。”她收回手,语气依旧平淡。
“静心?”萧衍嗤笑一声,凤眸斜睨着她,眼底情绪翻涌,“如何静心?听闻今日楚将军凯旋,风光无限,想必旧友重逢,采女心中亦是……感慨万千吧?”
他刻意加重了“旧友重逢”四字,其中的酸意几乎要溢出来。
云暮心中那丝好笑又深了些,面上却不露分毫,只转头对跪着的内侍道:“再去煎一碗药来。”
内侍如蒙大赦,连忙退下。
殿内再次只剩下两人。萧衍盯着她,见她神色如常,并无半分被戳中心事的慌乱,心头那股无名火反而烧得更旺。他忽然捂着胸口,重重咳嗽起来,眉头紧蹙,一副痛苦难耐的模样。
“咳咳……这心口……闷得慌……”他喘息着,目光却牢牢锁住她,“怕是……只有爱妃亲手喂的药……方能缓解一二了。”
“爱妃”二字,他唤得极其自然,却又带着明显的试探与挑衅。
云暮端坐在榻前的绣墩上,闻言,抬眸静静看了他片刻。烛光下,他脸色因刻意屏息而泛红,长睫微颤,一副“病弱”不堪的模样,可那双紧盯着她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她忽然觉得,这般模样的萧衍,褪去了平日里的深沉算计,倒有几分像个别扭的孩子。
新的药很快煎好送来。云暮接过白玉药碗,用银匙轻轻搅动,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清丽的眉眼。她舀起一勺,低头轻轻吹凉,动作细致而专注。
萧衍靠在软枕上,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是少有的温顺柔和。她身上传来淡淡的药香,混合着一丝清冷的梅香,奇异地抚平了他心头的躁郁。他忽然很想伸手,触碰一下她近在咫尺的脸颊。
云暮将吹凉的药匙递到他唇边。
他却偏开头,不肯配合。
“烫。”他挑剔道,眼神却依旧黏在她脸上。
云暮从善如流,收回手,又仔细吹了吹,再次递过去。
他又避开:“苦。”
云暮动作一顿,放下药匙,从旁边小碟里拈起一颗蜜饯:“王爷先含颗蜜饯?”
萧衍瞥了眼那蜜饯,却不接,只看着她,慢条斯理地道:“你喂本王。”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跪在远处的内侍将头埋得更低,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瞎子。
云暮与他目光相接,他眼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还有一丝戏谑,仿佛在看她如何应对。她心中微叹,这人醋意上来,竟是这般……难缠。
她并未如他所愿用纤纤玉指拈起蜜饯送入他口中,而是重新拿起药碗,语气平静无波:“良药苦口,王爷还是先服药要紧。”说着,再次将药匙递到他唇边,态度温和,动作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萧衍看着她,忽然张口,含住了药匙。
苦涩的药汁在口中蔓延,他却觉得,似乎……没那么难以忍受。
她就这般一勺一勺,耐心而细致地喂他。他亦配合地吞咽,目光始终未曾离开她。两人之间,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博弈,一个试图用无理取闹确认什么,一个用不动声色给予回应。
暧昧的气息在药香中无声流淌,取代了先前的剑拔弩张。
一碗药见底,云暮取过温热的湿帕子,替他擦拭唇角。她的指尖隔着薄薄的帕子,不经意擦过他的下颌,带来一阵微凉的触感。
萧衍猛地握住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滚烫,力道有些重。云暮抬眸,对上他骤然变得深邃的眼眸。
“那封信,”他声音低哑,带着药后的微涩,“你……如何回复的?”
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云暮看着他眼中那抹隐藏得很好的紧张,心中那丝隐秘的欢喜悄然扩散。她并未挣脱他的手,只淡淡反问:“王爷以为,我当如何回复?”
萧衍被她反问,一时语塞,握着她的手下意识收紧。
看着他难得吃瘪的模样,云暮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轻轻抽回手,将帕子放回托盘,站起身。
“信,我已烧了。”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灰烬倒入莲池,想必此刻,已随水流散了。”
说完,她不再看他瞬间亮起的眼眸,屈膝一礼:“王爷既已服过药,便早些歇息吧。臣女告退。”
她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向殿外,月白的衣袂在夜风中轻轻拂动。
萧衍怔怔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那抹清影消失在殿门处,都未能回过神来。半晌,他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起初是压抑的闷笑,继而越来越响亮,带着难以言喻的畅快与释然。
烧了……好,烧得好!
他重新躺回榻上,望着帐顶繁复的绣纹,只觉得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连口中残留的苦涩,都仿佛透出了一丝回甘。
殿外,云暮听着身后隐约传来的笑声,摇了摇头,眼底却也不自觉地漾开一抹极淡的笑意。
晚风拂面,带着雨后初霁的清新。今夜,似乎能睡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