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的笔尖悬在粗布纸上,墨汁滴下来,在“靖南营”三个字旁晕开个小团。他盯着那团墨,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县衙当文书时,写“太行山匪患已平”的假公文——那时候他握着笔,手腕抖得像筛子,却还是把“匪”字写得龙飞凤舞,生怕上司看出破绽。
现在,他的手稳得像山涧的青石板。
营火“噼啪”炸着,火星子窜上夜空,照亮他面前的纸——那是张从百姓那里收来的旧账本,纸边卷着毛,还沾着灶灰。他用镇纸压着纸角,笔杆在指节间转了个圈,写下:“靖南营告示:本营不属任何朝廷,只为守御太行,保护百姓……”
秀才本名陈默,字知非,是河南襄城人。
三年前,他中了秀才,却没考上举人。为了糊口,他去县衙当了文书。每天的活计,就是写些“应付差事”的公文:写“太行山匪患已平”,其实山里有清军的小股部队在抢粮;写“靖南营粮饷充足”,其实弟兄们啃着糠饼守隘口;写“百姓安居乐业”,其实路边的饿殍被官差用草席盖着,怕上司看见。
“那时候我总安慰自己。”秀才摸着笔杆上的刻痕——那是他去年在县衙的同事送的,刻着“笔如刀”,“笔如刀,能斩尽天下不平事。可我斩的,是自己的良心。”
直到去年冬天,他跟着难民逃到太行山,遇到靖南营的人。李昊见他识文断字,问他:“愿不愿意跟着我们,写点真话?”
秀才犹豫了三天。第三天夜里,他看见靖南营的弟兄们在啃冻硬的窝窝头,看见王二的刀上沾着清军的血,看见赵刚抱着个饿晕的孩子喂米汤。他忽然懂了——真正的“笔如刀”,不是斩尽不平,是写出真相,让百姓知道,有人在为他们拼命。
于是他留下来了。
此刻,营火旁的弟兄们都凑了过来。
王二攥着雁翎刀,蹲在他旁边:“秀才,你写的这是啥?我认识几个字,‘守御太行’,是不是说咱不替朝廷守边了?”
秀才笑了,指着纸:“是说,咱守的是太行的百姓,不是朝廷的江山。”
赵刚走过来,手指抚过纸上的“保护百姓”四个字:“这四个字,比我读的圣贤书还实在。”
秀才抬头,眼里有光:“赵大人说得对。以前我写‘保护百姓’,是写给朝廷看的;现在写,是写给咱百姓看的。”
他拿起笔,在告示下加了几行:“咱们的粮,自己种;咱们的枪,自己造;咱们的命,自己守!”
“这句话好!”小周拍着手喊,“咱们的粮是老周种的,枪是李统领造的,命是自己的!”
人群里传来笑声,秀才却忽然严肃起来。他指着告示最后一行:“还有这句——‘靖南营是自己人’。”
“自己人。”王二重复着,摸了摸刀鞘上的“守土”,“对,咱不是朝廷的兵,是百姓的自己人。”
秀才把告示折好,揣在怀里。
“我去贴。”他站起来,把笔插回笔筒——那笔筒是用竹根雕的,刻着“知非”二字,是李昊送他的。
营门外的土墙上,还留着去年清军贴的告示:“靖南营通匪,格杀勿论!”字迹狰狞,像条吐着信子的蛇。秀才站在墙前,掏出告示,用浆糊刷在墙上。
浆糊是他用面粉熬的,带着麦香。告示贴上去,墨字在月光下泛着光:“靖南营告示:本营不属任何朝廷,只为守御太行,保护百姓……”
很快,就有百姓围了过来。
是个穿粗布衫的老妇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摸着告示:“这……是真的?”
秀才蹲下来,轻声说:“是真的。我们靖南营,是自己人,不打百姓,只打清军。”
老妇人的拐杖掉在地上,她哭起来:“我儿子去年被清军抓去当挑夫,至今没消息……你们要是能打跑清军,我给您磕头!”
秀才赶紧扶住她:“大娘,不用磕头。我们打清军,就是为了让你儿子能活着回来。”
周围的人越围越多。有人念告示,有人点头,有人擦眼泪。王二挤进来,举着雁翎刀喊:“大娘,您放心!我们靖南营的刀,是护百姓的!”
秀才望着围过来的百姓,忽然想起在县衙写假公文的那些日子。那时候,他写的每一个字,都像块石头,压在自己心上;现在,他写的每一个字,都像颗种子,种在百姓心里。
“秀才,再写几张!”有人喊。
“对,贴到山下去!”
秀才笑着点头,从怀里掏出笔和纸。他的笔尖蘸着墨,在纸上写下:“靖南营,守太行,护百姓,打清军!”
风卷着告示的边角,吹向山下的村庄。秀才望着远处的炊烟,忽然觉得,自己的笔,终于找到了该去的地方——不是县衙的案头,不是朝廷的奏折,是百姓的手里,是太行的山岗上。
深夜,秀才坐在营后的石凳上,整理剩下的纸。
月光洒在他身上,他的影子里,仿佛还站着那个在县衙写假公文的年轻人。可现在,他不再害怕了——因为他写的,是真话;因为他服务的,是百姓;因为他知道,他的笔,能改变一些东西。
“秀才。”李昊走过来,手里拿着盏油灯,“累了吧?”
秀才摇头,举起手里的告示:“李统领,你看——这告示,比刀枪管用。百姓看了,会支持我们;清军看了,会害怕我们。”
李昊笑了:“你说得对。文字的力量,不是砍头,是让人心凝聚。”
秀才望着营火旁的弟兄们:王二在磨刀,赵刚在教秀才改《论语》,狗儿在擦短刀,老周在修弩箭。这些画面,像幅画,挂在他的心里——这就是他的信仰,用文字,连接百姓;用真话,守护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