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清凉，已经有了秋的意思
快到瓷心斋时，他远远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影静静地立在店门口的阴影里，像是夜色的一部分。
他走近，看清了来人。
“周先生？”许心有些意外，掏出钥匙，“这么晚了，有事？”
周慕云转过身，脸上是惯常的温和笑意，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
“路过，看许老板店里灯黑着，想着等等看。打扰了。”
“谈不上。”许心推开店门，风铃轻响。
他没开大灯，只拧亮了柜台那盏老台灯，暖黄的光晕驱散一小片黑暗。
周慕云踱步进来，目光很自然地扫过博古架和工作台，最后落在许心脸上，像是随口寒暄
“许老板刚从外面回来？”
许心倒了杯温水，靠在柜台边，语气平常：“嗯，周少，你见过的，聊了聊。”
他心里清楚，周慕云绝不可能只是“路过”。
周慕云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柜台边缘：“年轻人有热情是好事。”
话锋却不着痕迹地一转，“这行里，真真假假，有时候一眼便能看穿，有时候……却需要些耐心和渊源才能辨明。”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就比如，有些老一辈高手经手过的东西，即便动了手脚，也带着独有的‘气’，非至亲或深知其手法者，难以洞察。”
许心上依旧懒散：“老手艺人有老手艺人的路数，不稀奇。”
“是啊，”周慕云感叹，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尤其是那些‘续命’般的修复，化腐朽为神奇，将破碎重圆。那种手艺，不仅补的是瓷，更像是……封存了一段时光，一个秘密。”
他看向许心，眼神深邃，“许老板家学渊源，对此应该体会更深。”
许心没接话，只是看着周慕云，等他亮出真正的来意。
周慕云从随身布包里拿出平板，却没有立刻打开，只是拿在手里，语气变得慎重起来
“许老板，下个月的金陵拍卖，规格很高，据说会有几件压轴的、来历非凡的重器现身。”
“有所耳闻。”许心淡淡道。
周慕云点开平板，调出一张照片，推到许心面前。
那是一件青花山水人物图大瓶，器型宏伟，画工精湛，釉色沉静，气象不凡。
“这件‘明永乐青花携琴访友图大瓶’，便是其中之一。”周慕云观察着许心的表情，“无可挑剔，对吧？”
许心仔细看着照片，从青花发色、画工笔触到底足胎釉，一时竟未看出明显破绽，但他知道周慕云不会给他看一件普通的“开门”货。“周先生想说什么？”
周慕云的手指在平板边缘轻轻敲击，声音压得更低：“瓶子本身，骨架是老的，永乐的风骨还在。但……它受过重创，几乎粉身碎骨。”
许心眼神一凝。
周慕云迎着他的目光，缓缓道：“当年，是一位不世出的高手，用了匪夷所思的手法，将其一点点拼凑、补配、复烧，硬是从阎王手里把这件器物的‘魂’抢了回来。修复之处，堪称天衣无缝，甚至……因其技法高超，赋予了一种别样的‘生机’。”
许心心中一动，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
周慕云紧紧盯着他，一字一句，如同叩击心门：“那位高手修复此瓶时，曾说过一句话。他说，‘器有魂，人有惑’。器物经他之手重获新生，却也承载了他当时无尽的困惑与抉择。”
“器有魂，人有惑……”
这六个字，瞬间在许心沉寂多年的心湖里掀起巨浪！
父亲失踪前留下的唯一线索，那纸条上力透纸背的六个字，此刻竟从周慕云口中吐出！
许心猛地抬头，原本懒散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身体也不自觉地绷直了，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和一丝颤抖
“那高手……还说过什么？他长什么样？他现在人在哪里？！”
“……”
他一连串的问题如同疾风骤雨，砸向周慕云。
十几年的寻觅、困惑、不甘，在此刻被彻底点燃。
周慕云似乎预料到他的反应，神色依旧平静，但眼神深处带着一丝理解和凝重。他缓缓摇头
“许老板，稍安勿躁。我与你父亲……算是故人，早年因瓷结缘，有过几面之交。他的风骨手艺，令我钦佩。”
“故人？”许心向前一步，几乎要抓住周慕云的衣襟，目光灼灼
“仅仅是故人？那你如何知道他修复这瓶子时说过的话？又如何知道这瓶子与他有关？他现在到底在哪儿？是生是死？！”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
周慕云迎着他逼人的目光，叹了口气，语气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正因是故人，才知他习惯。‘器有魂，人有惑’，是他每每完成一件极其艰难、甚至违背常理的修复后，常有的慨叹。这瓶子，是他当年受托修复的最后几件重器之一，修复过程……颇为特殊，他曾与我探讨过一二，故而我知。”
他顿了顿，看着许心眼中翻涌的激动与渴望，声音低沉下去：“至于许建安先生如今身在何处，是生是死……我，不知。”
“不知？”许心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但眼中的火焰并未熄灭，“你怎么会不知？你既然能找到我，知道这瓶子，怎么会不知道他的下落？！”
周慕云的目光扫过柜台角落许父留下的笔记，意有所指
“许老板，你父亲当年所涉之事，所触之秘，远比你能想象的更深。他的失踪，绝非偶然。我所能知的，仅限于某些与他手艺直接相关的‘物证’，比如这件瓶子。至于他本人……自当年一别，音讯全无。我追寻多年，亦无所得。”
他看着许心此刻不安的面孔，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
“我今夜前来，并非为你解惑，恰恰相反，是因为这瓶子即将现世，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和深究，从而牵出旧事。这无论对你，对你父亲未尽之事，还是对其他相关之人，都可能带来未知的风险。”
周慕云再次将目光投向平板上的瓶子影像，语气斩钉截铁，带着最后的恳请与告诫
“所以，许老板，我求你，金陵之行，对此瓶，务必三缄其口。这不仅是保全一件器物，或许……也是在保全探寻真相的最后一丝可能。有些线头，一旦在错误的时间被扯出，可能就再也理不清了。”
许心死死地盯着周慕云，胸膛剧烈起伏，父亲模糊的面容、失踪的疑云、多年的孤寂与这突如其来的、与父亲紧密相关的“物证”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有很多问题，关于瓶子受损的缘由，关于父亲当年到底卷入了什么，关于周慕云的真实身份……
但看着周慕云那双平静的眼睛，他知道，今晚他只能得到这些。
许久，许心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闭上眼睛，复又睁开时，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干涩而沉重的音节：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