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王天河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拉起了瓷心斋的卷帘门。
昨晚折腾到半夜,他感觉自己刚闭上眼就被闹钟吵醒了。
“造孽啊…”他一边嘟囔着,一边习惯性地拿起门口的扫帚,准备清扫门前的落叶。
刚挥了两下扫帚,他动作就顿住了。
只见瓷心斋门口,台阶旁边,已经站着一个人了。
这人看着四十来岁,穿着普通的夹克衫,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用旧毛巾包裹的物件,正伸着脖子往店里张望。
看到王天河开门,他脸上立刻堆起了拘谨又带着点期盼的笑容。
“哟嗬?”王天河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这位大哥,您…这是等人呢?我们这刚开门。”
那中年人赶紧上前两步,陪着笑:“小哥,早上好。我…我是来找许心,许师傅的。”
王天河下意识地警惕起来,上下打量着来人:“找许师傅?什么事?”
中年人把手里的物件往前送了送,动作很轻,仿佛捧着的是什么易碎的宝贝:“我…我想请许师傅,帮忙修修这个。”
王天河没接,眯着眼看了看那毛巾包裹的形状,像个碗或者杯子。“什么东西啊?怎么找到我们这儿的?”他故意没让开门口,保持着防御姿态。
中年人连忙解释:“是个茶盏,不小心磕破了角。瓷心斋的许师傅手艺是这个!”他空出一只手,竖了个大拇指,眼神诚恳,“昨天…昨天在北郊那个什么展览上,好多人都看到了!许师傅一眼就看穿了那假曜变,还说得头头是道!大伙儿都说,许师傅眼力毒,手艺肯定更绝!我这才打听了一早上,摸过来的…”
王天河一听,原来是昨晚“焕然一新”展的后续效应!
他心里顿时有点小得意,警惕心也放下了一半。看来心哥昨晚那通操作,算是打出名气了!
他脸色缓和了些,侧身让开:“哦,这么回事啊。进来吧,许师傅还在后面收拾,你先坐会儿。”
“哎,好,好!谢谢小哥!”中年人如蒙大赦,赶紧跟着王天河走进店里,规规矩矩地在茶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把手里包裹的物件轻轻放在桌上,双手紧张地搓着膝盖。
王天河给他倒了杯水,然后溜达到后面,冲着正在整理工作台的许心挤眉弄眼,压低声音:“心哥!生意上门了!还是个慕名而来的!说是昨晚看了你的‘表演’,特意打听来的!”
许心动作顿了顿,脸上没什么意外表情,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继续手里的活。
出名未必是好事,尤其是这种带着试探意味的“名”。
王天河还想再八卦两句,就听到前面风铃又“叮铃”一声脆响。
“我靠?又来一个?”王天河嘀咕着,赶紧跑回前厅。
只见店门口,又站着一个男人。
这人年纪稍轻,三十出头的样子,穿着件皮夹克,手里同样拿着个用软布包着的东西,方方正正的,像个盒子。
皮夹克男看到王天河,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显得很活络:“哥们儿,早!请问许心许师傅在吗?”
王天河心里那点小得意又冒了出来,清了清嗓子,摆出“资深店员”的架势:“在是在,您哪位?有什么事?”
皮夹克男扬了扬手里的东西:“找许师傅帮个忙,修件老东西。我可是费了不少劲才打听到这儿的!听说许师傅手艺神了,昨晚露那一手,直接把主办方脸都打肿了!牛逼!”他说话带着点江湖气,还冲王天河竖了个大拇指。
王天河被捧得有点飘,嘿嘿一笑:“那是!我们心哥的眼力,那可不是吹的!进来吧进来吧!”
他把皮夹克男也让了进来。皮夹克男一进门,就看到已经坐在那里的夹克衫中年男,两人对视一眼,都愣了一下,随即都露出了“同道中人”的理解笑容。
得,茶桌两边,一边坐了一个。
王天河感觉这场景有点滑稽,像医院候诊室。他又倒了一杯水给皮夹克男,然后再次跑到后面,语气兴奋地对许心说:“心哥!又来了一个!也是昨晚那展览的观众!你这下是真火了!咱这瓷心斋,怕不是要成网红打卡地了?”
许心终于放下手里的工具,擦了擦手,眉头微蹙。
接连两个生客,都是因为昨晚的事情找来,这速度是不是有点太快了?像是有人故意在背后推波助澜。
“知道了。我这就出去。”他平静地说,迈步走向前厅。
看到许心出来,坐在茶桌两边的两位“客户”几乎同时站了起来,脸上都带着恭敬和期待。
“许师傅!”
“许师傅,您早!”
许心点了点头,目光先在两人脸上扫过,然后落在他们各自带来的物件上。“二位不用客气,坐。有什么事,慢慢说。”
夹克衫中年男抢先开口,语气带着点急切和心疼:“许师傅,是这样的。我这有个老茶盏,是家里老人留下来的,平时都舍不得用。前两天孩子调皮,给碰到地上了,磕掉了一个角…”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揭开包裹的旧毛巾。
里面果然是一个茶盏。胎质偏灰白,釉色是那种淡淡的米黄色,釉面温润,有细密的开片。造型古朴雅致,看着有些年头。可惜,口沿处确实崩掉了一小块,露出里面的胎骨,像美人脸上的一道疤,十分扎眼。
“您看,就是这个角。”中年男指着缺口,一脸肉痛,“我找了几家店,都说这盏胎薄,缺口又不规则,不好修,修了也容易看出来。我听说您手艺好,就想着无论如何也得请您给看看,能不能…能不能尽量修得看不出来?”
许心没立刻回答,而是拿起茶盏,仔细看了看胎釉、开片和圈足。又对着光看了看釉面的质感。
“宋代的,”许心开口,语气肯定,“吉州窑的玳瑁盏。东西不错,是老的。”
中年男一听,连连点头:“对对对!老人说是宋代的!许师傅好眼力!”
“这缺口是不太好处理,”许心用手指虚划了一下缺口的形状,“弧度刁钻,直接补配容易留下痕迹。需要用掏补的法子,比较费工。”
“掏补?”中年男没听懂。
“就是把缺口边缘打磨规整,从内部填补特制的腻子,再一点点塑出外部弧度,最后上釉做旧。”许心简单解释了一句,“能做到接近无痕,但对技术和耐心要求很高。”
中年男眼睛亮了:“能无痕?那太好了!许师傅,价钱好说!只要您能把它修好,让我这传家宝能继续传下去,多花点钱我也认了!”
许心点点头:“行,这活儿我接了。你先放这儿,我评估一下具体工时和材料,给你报个价。”
“哎!好!谢谢许师傅!太感谢了!”中年男喜出望外,千恩万谢地把茶盏重新包好,小心地放在工作台指定区域,然后留下联系方式,欢天喜地地走了。
送走第一位客户,许心和王天河的目光,同时转向了那位穿着皮夹克的第二位客户。
皮夹克男见状,立刻把手里的软布包往前一推,脸上带着爽朗的笑:“许师傅,您也帮我瞧瞧我这件。”
他揭开软布,里面是一个木盒子。盒子本身就不普通,是紫檀木的,上面还嵌着螺钿,做工精巧,一看就是老物件。
“哟,这盒子挺讲究啊。”王天河忍不住插嘴。
皮夹克男笑了笑,打开盒子。里面是明黄色的丝绸内衬,上面躺着一件青铜器——一个三足小圆鼎,也就是青铜爵。器型规整,绿锈斑驳,红斑蓝锈夹杂,看着包浆厚重,锈色莹润。
“商周的,”皮夹克男语气带着点自豪,“家里传下来的。一直放盒子里收着,前几天拿出来欣赏,发现这底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裂了道缝,还有点变形。我这心里头不踏实,听说许师傅您连瓷器那么精细的都能修,这青铜器,想必也不在话下吧?”
许心没去碰那青铜爵,只是隔着盒子,仔细观察它的器型、纹饰和锈色。
王天河也凑过来看,咂咂嘴:“商周的?那可真是老古董了!这要修起来,可比瓷器麻烦吧?”
皮夹克男笑道:“再麻烦,许师傅肯定也有办法不是?”
许心看了片刻,忽然抬头,看着皮夹克男,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这位先生,您这爵,平时都放在哪里?”
皮夹克男愣了一下,随即答道:“就…就放在书房的多宝格里啊。怎么了许师傅?”
“书房朝向哪边?潮湿吗?”许心继续问。
“呃…朝南,不潮湿,挺干燥的。”
许心点了点头,不再询问。他指着爵腹底部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弯曲纹路,以及旁边极其轻微的变形,说道:
“你这爵,不是自然开裂。是受了外力挤压,导致的胎体暗伤和轻微形变。这道缝,是沿着铸造时留下的范线裂开的。”
皮夹克男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自然:“啊?是吗?可能…可能是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吧。许师傅,这能修吗?”
“能。”许心言简意赅,“青铜器修复,主要是矫形和补配。需要先慢慢把形变矫正回来,再处理裂缝。工艺复杂,周期长,费用也不低。”
“费用不是问题!”皮夹克男大手一挥,“只要许师傅能把它恢复原样,多少钱您开口!”
许心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接话,转而说道:“东西先放这儿吧。我需要时间仔细检查,制定修复方案。好了通知你。”
“行!那就拜托许师傅了!”皮夹克男也很痛快,留下联系方式,又恭维了许心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送走两位不速之客,店里终于恢复了安静。
王天河立刻凑到许心身边,看着工作台上新添的两件“病号”,尤其是那个紫檀盒子里的青铜爵,忍不住说道:“心哥,可以啊!一开门就接俩活儿!还是主动送上门的!看来那名气真不是虚的!”
许心却没有丝毫喜悦,他走到那个紫檀盒子前,再次仔细观察里面的青铜爵,眼神锐利。
“天河,你不觉得,这两个人,来得太巧了吗?”许心缓缓开口。
“巧?哪里巧了?不都是慕名而来吗?”
“慕名而来不假。”许心指着那青铜爵,“但你不觉得,第二个人,有点太‘配合’了吗?”
“配合?”
“我问他存放环境,他对答如流,毫不迟疑。我说是外力所致,他立刻顺势承认‘可能被碰了’。我说修复复杂昂贵,他毫不犹豫表示‘钱不是问题’。”许心冷笑一声,“一个拿着‘商周’重器的人,表现得也太过…云淡风轻了。”
王天河琢磨了一下,也回过味来了:“对啊!要是我的传家宝商周青铜爵坏了,我得心疼死,肯定追问细节,哪像他这么痛快?就跟…就跟提前准备好说辞似的!”
许心拿起那个吉州窑茶盏,又看了看青铜爵,目光深沉:
“茶盏或许是真的慕名而来。但这青铜爵…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是来试探你修复青铜器的能力?”王天河疑惑,“可咱主要是修瓷器的啊?”
“不知道。”许心摇头,“也许是想看看我的知识边界,也许…这爵本身,就有问题。”
王天河咽了口唾沫,小声问:
“心哥,那…这青铜爵,咱还修吗?”
许心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修。为什么不修?”
“正好看看,这背后,到底是谁在投石问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