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西湖。
烟波浩渺,画舫凌波。
在这片人间天堂的一角,一座隐于茂林修竹之后的会所,却被一种彻骨的寒意所笼罩。
顾家的倒台,太快太血腥。
那三十八颗高悬于苏州城门之上的人头,像三十八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江南每一个士绅的脸上。
他们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柄名为“王法”的刀,真的会落下,而且会见血。
会所最深处的暖阁内,死寂一片。
往日里用来斗茶、赏画、听曲的雅室,此刻气氛压抑得如同灵堂。
残存的江南士绅领袖们,一个个面如死灰,端着名贵的建盏,手却抖得让茶水溅出,无人有心思去品那雨前龙井的清香。
硬碰硬,是死路一条。
杨继宗和他身后那支不讲任何道理的军队,是一台只懂杀戮的钢铁机器。他们经营百年的乡勇团练,在那台机器面前,脆弱得如同朽木。
恐惧在沉默中发酵,几乎要将他们的脊梁压断。
就在这绝望的氛围里,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诸位,要哭丧到几时?”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穿素色儒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拄着一根鸠头杖,缓缓从屏风后走出。
他便是黄明理,前朝翰林,致仕后在江南各大书院讲学,门生故吏遍布东南,在士林中拥有泰山北斗般的声望。
见他出面,众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起身行礼,神情中带着一丝期盼。
黄明理走到主位,并未落座,只是用那双看似浑浊却洞悉世事的眼睛,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老夫问你们,杨继宗为何可怕?”
一名盐商下意识地答道:“他……他有兵,他敢杀人!”
“说得好。”黄明理点了点头,鸠头杖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轻轻一点,发出清脆的响声,“杨继宗之酷,在于其有兵。那我们呢?我等之长,又在何处?”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语塞。
黄明理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声音陡然拔高。
“在于笔墨!在于人心!”
“他杨继宗能杀人,难道还能杀了天下读书人的嘴吗?他能堵住悠悠众口吗?”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众人脑海中轰然炸响!
一直以来被恐惧所蒙蔽的思路,瞬间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对啊!
他们最强大的武器,从来不是那些临时拼凑起来的家丁护院,而是他们经营了数百年,早已渗透到帝国每一个毛孔里的——话语权!
黄明理看着众人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匹夫之怒,血溅五步。君子之怒,笔作刀枪,杀人于无形!”
他走到一张巨大的书案前,那里早已铺开了笔墨纸砚。
“从今日起,我们要发动一场战争!一场不见血,却比刀剑更狠毒的战争!”
“他杨继宗不是要丈量田亩吗?我们就让他量!但他每量一亩地,我们就要让他背上一笔血债!他每推行一条新政,我们就要让他背负万世的骂名!”
一夜之间,整个江南的风向,变了。
无数控诉杨继宗“残暴不仁”、“滥杀无辜”、“酷吏殃民”的文章、诗词、檄文,如同病毒般,从杭州这座小小的会所里扩散出去。
通过他们掌控的书院、报馆的雏形,通过他们遍布各地的门生故吏,以一种恐怖的速度,传遍了苏州、松江、应天府的每一个角落。
在这些笔墨的描绘下,故事被彻底改写。
那个死在乱棍之下的审计官,成了一个“索贿不成,恼羞成怒”的贪官。
那个嚣张跋扈、亲手杀人的顾大少,则成了一个“不堪受辱,失手误伤”的无知少年。
而杨继宗炮轰顾府、当街斩首的行为,更是被渲染成“借题发挥,屠戮乡贤”,是为了侵吞顾家家产而罗织罪名。
一时间,杨继宗成了一个比倭寇还要可怕的恶魔,一个青面獠牙、以杀人为乐的酷吏。
舆论的烈火,刚刚点燃,更具表演性的戏码,紧随其后。
苏州府衙前。
数百名“孝子贤孙”突然出现。他们披麻戴孝,手捧瓦盆,抬着十几口空荡荡的薄皮棺材,在府衙门前哭天抢地,声嘶力竭。
“青天大老爷啊!草民一家,活不下去了啊!”
“我爹……我爹就是被那丈量队的逼死的!他们说我们家隐匿田产,要抓我们全家去充军,我爹一时想不开,就……就上吊了啊!”
哭声震天,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周围早已被收买的说书人和地痞,立刻在人群中煽风点火,将百姓们的同情与愤怒,引向那个刚刚建立起一丝威望的巡抚衙门。
紧接着,各大书院,数千名学子,在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师的带领下,开始了集体罢课。
他们走上街头,在巡抚衙门和布政使司衙门前静坐。
他们不吵不闹,只是沉默地坐着,手中高举着一条条白色的横幅。
“清君侧,诛酷吏!”
“还我江南朗朗乾坤!”
这些年轻的学子,热血、单纯,也最容易被煽动。在他们眼中,自己正在做一件为民请命、对抗强权的伟大的事。
一波又一波的攻势,环环相扣,层层加码。
最后,最具杀伤力的一招,登场了。
黄明理发动了自己在整个江南士林中的全部影响力,征集所谓的“万民血书”。
一张张巨大的白布,被送到各个州府县城,摆在人流最密集的街头。
无数的里正、乡绅,半是利诱,半是胁迫,让治下的百姓们挨个上前,刺破手指,按下血红的手印。
那手印,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假的,有的甚至是用鸡血、狗血代替的。
但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这成千上万个血手印汇集在一起时,形成的那股视觉冲击力,足以让任何一位坐在龙椅上的君王,感到心惊胆战!
舆论汹汹,黑白颠倒。
不过短短十数日,杨继宗在江南,便已声名狼藉,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国贼。
那柄锋利的天子剑,斩得断人头,却斩不断这铺天盖地而来的流言蜚语。
.......
京城,奉天殿。
早朝的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
雪片般的弹劾奏折,如同给这座帝国中枢提前举办了一场葬礼。
那份沾满了无数真假血印,散发着一股淡淡腥气的“万民血书”,被几名太监用一个巨大的托盘呈了上来,沉甸甸地摆在了朱祁钰的御案之侧。
它像一个无声的威胁,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那些之前被朱祁钰雷霆手段吓破了胆,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的言官们,此刻仿佛找到了新的主心骨,一个个像是打了鸡血,争先恐后地从队列中跳了出来。
“陛下!江南民怨沸腾,天怒人怨!杨继宗倒行逆施,酷吏殃民,若再不严惩,恐激起民变,动摇国本啊!”
“请陛下顺应民意,将杨继宗撤职查办,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万民血书在此!此乃万民之声,是社稷之声!陛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请陛下三思!”
一声声“义愤填膺”的劝谏,如同浪潮般,一波接着一波,拍打着那高高在上的龙椅。
就连一向稳重,被朱祁钰视为股肱的内阁首辅陈循,此刻也是一脸忧心忡忡。
他出列,对着朱祁钰深深一躬,语气沉重。
“陛下,杨继宗之事,如今已非对错之争,而是安危之辨。江南乃帝国财赋重地,若真的乱了,后果不堪设想。臣恳请陛下,暂缓新政,召回杨继宗,待风波平息,再从长计议。”
他的话,代表了朝中绝大多数中间派官员的心声。
一时间,整个奉天殿,群情激愤,几乎所有人都站在了杨继宗的对立面。
唯有一人,如中流砥柱,屹立不倒。
于谦。
他排众而出,身形笔直如松,对着龙椅上的皇帝,声如洪钟。
“陛下!臣以为,杨继宗所为,上合天心,下顺民意!他所惩治者,皆是鱼肉乡里之恶霸,所清丈者,皆是奸猾诡寄之刁民!所谓‘万民血书’,不过是江南士绅恐其家产被清算,裹挟无知百姓所演的一出闹剧罢了!”
“战场之上,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变法图强,亦如逆水行舟,此刻若是退缩,则前功尽弃!臣,恳请陛下,相信杨继宗,相信您自己!”
话音落地,掷地有声。
整个大殿,却陷入了更加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道清瘦的、被玄色龙袍包裹的身影之上。
朱祁钰坐在龙椅上,一手轻轻搭在膝上,另一只手,则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御案的边缘。
他看着下面一张张或激愤、或忧虑、或忠诚的脸,听着耳边那鼎沸的争吵。
他的内心,毫无波澜。
甚至有些想笑。
这一切,从他将杨继宗这把刀递出去的那一刻起,就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
江南士绅的反扑,朝堂言官的聒噪,甚至于谦的力挺……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棋盘上,一颗颗按照他写好的剧本,移动的棋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