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查公廨内,烛火常明。萧景珩埋首于堆积如山的账册票据之间,表面平静,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连日来的梳理核对,凭借过人的记忆与超越时代的审计眼光,一条隐秘而丑陋的证据链,逐渐浮出水面,其矛头,清晰无误地指向了户部侍郎孙知远,以及其背后一张更为庞大的利益网络。
问题核心,集中在近三年拨付北疆的几笔特定款项上。表面账目做得天衣无缝,拨付、转运、核销,环环相扣,票据齐全。然而,萧景珩却从几个细微之处,嗅到了异常。
其一,是“折色”与“实付”之间的猫腻。朝廷拨付军饷,部分为银两,部分折价为粮食、布匹等实物。账册显示,孙知远多次核准将部分饷银,以高于市价的比例“折色”为某些特定物资,如一种标注为“苏松上等棉布”的冬衣用料。但萧景珩调阅同期市易司的物价档案,发现该种棉布的实际价格远低于折价。这中间的差价,数额巨大,去向成谜。关联的采购票据,指向几家与孙家姻亲或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商号。
其二,是“转运损耗”的蹊跷。一批由漕运转陆路运往北疆的粮秣,账目核销时,陆路段的损耗率远超常规。萧景珩追查负责该段运输的镖行和押运官员,发现那家镖行背景复杂,与孙知远的一位门生交往甚密,而那名押运官员在差事结束后不久便得迁美缺。更可疑的是,北疆接收仓库的入库记录,与户部出库记录在时间上存在难以解释的拖延,仿佛这批粮秣在途中“消失”了一段时间。
其三,是最为致命的“虚报冒领”。萧景珩发现一笔数额巨大的“器械修缮及火药采买”专款,兵部出具的需求函与户部的拨付令时间吻合,手续完备。但当他设法核验兵部存档的原始需求清单副本时,却发现清单所列的器械种类和数量,与最终拨付金额所能采购的规模严重不符!兵部存档的清单规模要小得多。这意味着,有人篡改或伪造了兵部的需求,套取了巨额款项。而所有经手环节的签押,都指向孙知远直接管辖的户部度支司相关人员。
这些线索,单看或许可以推诿为“手续疏漏”或“下属欺瞒”,但将它们串联起来,便形成了一条清晰的链条:利用折价虚高、夸大损耗、乃至虚报冒领等手段,系统性、持续性地侵吞北疆军饷!而孙知远作为分管度支的侍郎,要么是严重失察,要么就是主导或默许了这一切!其目的,无非是中饱私囊,并用以维系其官场关系网的庞大开销。
萧景珩感到一股寒意。这已不仅仅是贪腐,而是蛀空国本、动摇边关的滔天大罪!孙知远背后,定然还有更高层级的人物,或许是尚书李德林,或许是……丞相赵崇明!但目前的证据,尚不足以直接指向他们。
时机紧迫。李德林和孙知远显然已对他提高了警惕,核查小组内气氛诡异,一些关键档案的调阅开始受到阻挠。必须尽快将已掌握的可靠证据送出去,否则一旦对方察觉并销毁证据,或对他不利,一切将前功尽弃。
他需要两条可靠的渠道:一条,是直达天听的秘密途径;另一条,是能在朝堂上发动舆论的清流力量。
深夜,萧景珩避开所有眼线,悄然回到青鱼巷宅邸。他并未点灯,在黑暗中,凭借记忆,将关键证据——涉及的年份、款项名称、异常金额、关联商号名称、可疑官员姓名、以及最重要的,几处账目与兵部存档的矛盾点——用极其简练的文字和数字,密写在一张薄如蝉翼的素笺上。这封密信,没有署名,没有抬头,即便落入他人之手,也难明其意,但特定之人一看便知。
第一封信,他唤来绝对忠诚、身手超群的展鹏。
“此信,务必亲手交到内官监秉笔太监冯公公手中。”萧景珩声音低沉。冯公公是元景帝潜邸旧人,掌管部分机要文书传递,对皇帝忠心不二,且曾因萧景珩的诗文才华对其有几分赏识,是眼下能将消息直接送至御前最稳妥的渠道。冯公公深居内宫,与朝臣瓜葛较少,由他转呈,最能引起皇帝重视且不易泄露。
展鹏接过密信,藏于贴身之处,重重点头,身影一闪,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封信,他交给了老仆萧安。
“明日一早,你以送书局账本为名,去周秉正御史府上。设法将此信混入账本中,单独交给周御史本人。”周秉正刚正不阿,是清流领袖,且一直关注萧景珩。将证据给他,既能借助其御史风闻奏事之权,在朝堂上形成压力,也能通过清流渠道,将此事公开化,防止被暗中压下。
萧安深知事关重大,谨慎应下。
两路信使派出,萧景珩独坐书房,心潮难平。此举无疑是一场豪赌。若皇帝不信,或周御史退缩,抑或是消息走漏,他将面临灭顶之灾。但边关将士的困苦,国库银钱的流失,让他无法坐视不理。
接下来的几日,户部表面依旧在“核查”,但暗流愈发汹涌。孙知远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对萧景珩的态度愈发阴冷,几次在堂议上借故刁难,试图找出他的破绽。李德林也加大了对核查过程的“指导”,不断强调要“着眼大局”、“避免节外生枝”。
萧景珩则愈发沉默,只专注于手头指定的账目,不再提出任何尖锐问题,仿佛已被繁重的工作压垮,或是在强大的压力下选择了退缩。他需要时间,等待那两封信激起回响。
风暴,在寂静中悄然酝酿。皇城深处,以及御史府的书房里,那两张薄薄的密笺,正开始发挥它们的力量。